劉力

自南海事件以來，社會上掀起了一波愛國熱潮。這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其間總會摻雜一些令人不愉快的雜音。從網傳蘋果輸入法“擊沉”后面連著“中國”，網民因此呼吁對其封殺，到多地肯德基門前人群聚集抵制洋快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些人表達愛國熱忱時交織著偏執和暴戾的情緒。

網傳使用蘋果輸入法輸入“擊沉”后聯想出的第一個詞都是“中國”，網民因此呼吁對其封殺，事后證明這不過是場鬧劇。

河北樂亭、湖南長沙、浙江杭州等全國十多個市縣發生民眾打橫幅圍堵肯德基事件，高喊“你吃的是美國肯德基，丟的是老祖宗的臉”、“肯德基、麥當勞滾出中國”等口號。

這樣的情緒，很容易讓人想到四年前的西安。在那次反對日本購島的游行中，一個年輕人用U形鎖砸穿了一名日系汽車車主的顱骨，因而鋃鐺入獄，徒留農村的老母親償還超過25萬元的賠償金。

2012年9月，中日關系因為釣魚島而陷入冰點，反日的情緒在民間迅速發酵，包括西安、廣州、北京在內的城市爆發了聲勢浩大的“反日游行”，而西安的反日游行在一眾“愛國青年”口號震天的叫囂中，變成了針對中國同胞的“打砸搶群體暴力事件”。

搖身一變成了“抗日的民族英雄”

當57歲的楊水蘭從自家的麥地里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的時候，她21歲的兒子蔡洋已經被便衣警察帶走了。

蔡洋是個在建筑工地上做泥瓦匠的90后小伙，13歲就已經輟學了。有活兒干的時候，他一天能夠掙200元，這個收入遠遠高出在老家務農。因此除了春節和麥種麥收的時節，他很少回家。

“媽，我害怕！”

2012年9月28日，掌燈時分，蔡洋突然回家，用這樣的寥寥幾字向母親楊水蘭表達內心的恐懼。他說，自己在西安的反日游行中“和人打了一架”，楊水蘭可能并沒有放在心里，男孩子打架調皮的時候也是有的，打一架能有多大點兒事呢？

直到那天楊水蘭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兒子在反日游行中，打砸車輛，還將一名叫李建利的男人腦袋給鑿穿了，節目的最后，電視上出現她熟悉的主持人白巖松，而白巖松正在屏幕里呼吁她的兒子盡快投案自首。

“事情鬧大了，鬧到北京去了”，這位母親被嚇得全身癱軟。

在2012年的9月，蔡洋用一把沉重的U型鎖，將西安車主李建利的腦袋砸出了一個V字型的洞。

“V”本是勝利的標識，在那年9月，卻將兩個人的命運，改寫成截然不同的方向。

不過，直到警察登門前，蔡洋依然覺得自己并沒有犯罪。楊水蘭經常看到兒子用手機在網上看評論，蔡洋告訴她：“網上對我一半支持一半反對。”母親的擔憂被兒子用“我是愛國，抵制日貨”這樣的言辭所不斷安慰著。

“愛國”這個理由，蔡洋也曾向自己的二姐說過。在“反日游行”的當天，蔡洋給二姐打過一個電話，也許蔡洋的本意是希望通過這通電話獲得二姐的稱贊，沒想到二姐卻訓斥道：你砸人家的車，是要賠償的，我們可負擔不起！

“這是愛國行為！我鄙視你！”這是蔡洋對二姐的斥責。這個一直處于社會底層的打工者，仿佛在那一日的“反日游行”中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價值，沖在游行隊伍的最前面，一呼百應，應者云集。

當他高呼反日游行口號的時候，不再是那個在項目經理的奧迪車上撒尿“感覺很爽”，而偷偷記錄在自己的QQ空間上的仇富者了；當他推翻街頭日本車的時候，不再是那個只能在游戲和電視劇中抗日的熱血青年了；當他拿著偷來的U型鎖砸向日本車車主的時候，終于不再是那個每天為200元奮斗的窮人了。在他的內心世界里，自己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抗日的民族英雄”了。

中國人跪求中國人手下留情

2012年9月15日，李建利開著那輛夫妻倆辛苦多年買來的豐田卡羅拉轎車，駛上了一條徹底改寫自己后半生的路。

李建利一家并不富裕，以前他和妻子都是西安蓮湖區電器廠職工，但這家工廠早已倒閉。作為家里頂梁柱的李建利，為貼補家用，和大兒子同在一家二手車中介公司工作。

當時，他們一家人正前往建材城為大兒子的婚房選裝修材料，這時，反日游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向他們的豐田車沖過來了。

李建利妻子站在喧鬧人群的中央，一遍又一遍地哀求著周圍的“愛國群眾”：“求求你們了，我們也是中國人，都是老百姓辛苦攢錢買的車。”

然而并沒有人理會這個“民族罪人”，游行群眾很快圍過來，棍棒、磚塊、鋼鎖，紛紛以“愛國”的名義在他們家的卡羅拉上留下了“抗日”的痕跡。

李建利難以忍受自己的愛車被人這樣糟蹋，他選擇了反抗，而他反抗的對象是比他年輕整整30歲，正當盛年孔武有力的蔡洋。

蔡洋被李建利的反抗徹底激怒了，在游行群眾的鼓勁和震天口號中，他高高躍起，用手中的鎖頭對準李建利的腦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事后醫院的X光片清晰顯示，李建利的顱骨被蔡洋砸穿了一個大洞，洞口清晰可見。

看著丈夫的腦袋咕嚕咕嚕地往外冒血，很快血跡便在路面攤開。李建利的妻子當時就哭了出來，跪在全身是血的丈夫身旁，祈求圍觀的人群能幫助一下他們，“大家都是中國人啊！”

在一場名為“反日游行”的活動中，出現的，竟然是中國人跪求中國人手下留情的場景。

半年后，在游行當天勇敢站出來救助被人砸穿頭骨的李建利的好心人韓寵光，這樣告訴世人，他在抬血流如注的李建利的時候，流淚了：“我是因為憤恨而流淚，我大聲喊了10多聲，我大喊讓大家來搭把手幫幫忙，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我眼睛里面那個熱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今天對別人的麻木，就是明天你對自己的麻木。”

幸運的是，當天有名好心的出租車司機愿意將李建利送到醫院。出租車到醫院時，李建利的妻子在滿是鮮血的提包里找錢要付車費，這名司機急了：“都什么時候了，救人要緊，車錢不要了。”

為此，這個善良的女人在接受采訪的時候還在一直道謝：“挺對不住那個司機的。車后座都是血，司機得清理好一陣子吧，給人家添了多大的麻煩。”

兩個家庭命運從此改變

在西安那場“反日游行”中，李建利并不是唯一付出血的代價的人。

當天，游行群眾掀翻了一輛又一輛的日系車，韓寵光看到一對母女在日系車中縮成一團，因為恐懼，這對母女抱頭痛哭，韓寵光趕緊站出來解圍：說好了不砸女孩的車的，往前走，往前走。

在一家提前關門的豐田4S店，憤怒的游行群眾砸開了店家的卷簾門一哄而入，年輕的店主情急之下跪地磕頭求饒，希望大家別再砸了，但依然換來的是一地狼藉。

一名大學生，因為在當天被人認出穿了一件日本品牌川久保玲的外套，被“愛國青年”們痛罵為賣國賊，同時將他扒得只剩內褲，赤裸裸地暴露在西安當日溫和的陽光下。

“反日游行”的后期，群體早已沒有任何理智而言，一家街頭的“浪琴”表店，被游行群眾認為和“日本浪人”有關聯，一群人沖將進去，砸店、搶表。

2013年，蔡洋因犯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達258860.06元人民幣。

傷人者鋃鐺入獄，罪有應得，雖然蔡洋本人可能在入獄時，依然會覺得自己的行為完完全全是為了國家，為了主權，為了領土。但對蔡洋那個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而言，判罰的25萬元賠償金，不啻于一座大山，而這座大山，在蔡洋入獄的漫漫十年，都將由他的母親楊水蘭，一位原本善良、勤勞、本分的鄉村女人獨自背負，這個中滋味，又豈是幾滴悔恨的眼淚所能沖刷干凈的？

而對于李建利而言，整個家庭的命運也因此改變。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后的李建利，手術后醒來發現自己的右肢，從上到下已經失去知覺，他常常默默留下眼淚，想不明白自己作為一名中國人怎么會在一場“反日游行”中險些喪命。

2014年，車友會的一些好心車友，再一次前往西安醫院看望這位曾經的卡羅拉車主。被蔡洋用U型鎖重擊4下的李建利，已經再也沒有能力開車了。他的右肢體完全癱瘓，喪失了所有功能，兩年的恢復和治療，并沒有使蔡洋砸出來的那個“窟窿”恢復如初。

編后：愛國無疑是一種高尚的情操，但是，這種情操體現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同的行為和不同的結果。

美國政治心理學研究發現，愛國主義可以分為盲目的愛國主義和建設性的愛國主義兩種。兩者都表現出對國家的熱愛和認同，前者強調對國家堅定不移的忠誠，絕不接受對國家的任何批評，對外來群體抱有敵對態度。后者盡管同樣積極支持國家，但承認國家仍有缺陷，對于外來群體更加包容。

下一次，當你和他人就愛國之類的問題討論的時候，最好先明確一點：“你說的是哪種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