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大唐字體
洪燭
作為一個詩人,假如讓我重新選擇,我愿意生活在唐朝。唐朝是中華民族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的鼎盛時期,而且是詩人們的黃金時代,那個時代以詩人輩出為榮,詩人們是那個時代的英雄。古今詩人的諸多理想,在唐朝都曾經得以實現。因此在晚生一千余年的我心目中,唐朝堪稱詩人的理想國——賦予他們以最佳的生態環境。唐朝的詩人可謂中國歷史上自我感覺最好的一代詩人,他們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
當代的中國,詩人的桂冠被徹底剝奪了,這一個個心比天高的才子,像被罷黜的王子一樣沮喪。這是一個“詩人下崗”的時代。我周圍寫詩的朋友,要上班,無力像李白那樣游山玩水——有些活得挺累的,要養家糊口,要自費出詩集,從古代遺傳下來的清高又使他們把商人當做敵人一樣來看待,憤憤不平……這時候就想想唐朝吧,無異于望梅止渴,難怪北京的一支搖滾樂隊要以“唐朝”來命名呢,主打歌就叫《夢回唐朝》。唐朝的詩人,有酒喝,有錢掙,有官做,有遺產(或房地產)可繼承,有美女陪伴,有高頭大馬騎,有名牌時裝(譬如千金裘)穿,有各行各業的“追星族”跟在屁股后面索求詩稿或簽名……
詩人是那個時代的明星,時常到天南海北旅游,由當地官員負責接待,陪同著瞻仰名勝古跡,臨別時乘著醉意留一首詩就可以了——立即被眾人傳抄,并收進當地縣志,不用厚著臉皮向企業家拉贊助,而且比當代的歌星走穴還要風光。還有一些混得更好的,譬如李白,連楊貴妃都是他的“追星族”,高力士替他研墨并給他脫靴子,不高興時連天子的傳呼都不回。李白啊李白,把這個世界上詩人的面子給掙足了。
要是真的能靠唱一首歌或做一個夢就回到唐朝就好了——連飛機票都不用買,更無需辦護照。我相信自己寫詩的水平還可以,當不成李白,也至少能當個李賀或李商隱什么的。吃飽了喝足了玩累了就寫點朦朧詩(像放個煙霧彈),在文壇上一次次地鬧起“作品與爭鳴”,惹得全中國的勞動人民都停下手中的活,跟猜燈迷似的一個勁兒猜啊猜。這個現象一點也不奇怪,據說白居易出了新作品,連退休在家的老太太都愛聽,聽完了還盡給他出好主意??梢娞瞥闹袊_實是詩歌的王國,全民皆詩人,擁有有史以來最廣大的詩歌讀者,寫一首好詩就能不脛而走,就能一舉成名。舉國上下為了爭相傳抄一部“獲獎詩集”,連紙價都哄抬上去了。若干世紀之后,“大躍進”時期的新民歌運動曾刻意模仿那詩歌的盛世,可惜只是回光返照,而且沒留下什么好作品。這跟唐朝簡直沒法比。
唐朝不足300年,遺留下來的詩歌就有50000首(如果估算上那些佚詩,簡直是天文數字),比自西周到南北朝一千六七百年中遺存下來的詩篇總數還多出二三倍以上,簡直是像種莊稼一樣來寫詩啊。而且從政府到民間,對待寫詩比對待種莊稼還要重視,還要積極,連皇帝都會技癢難捺偷偷寫幾筆。唐朝實行科舉制度,要想參加“高考”,寫詩是基本功,考上了就有官做;做了官之后照樣可以寫詩,而且發表起來更容易了。詩人的本性是善良的,當起官來也不至于太墮落,唐朝的政治體制——簡直是用來養詩人的。唐朝也是一個較少貪官污吏的朝代,官僚階層的文化素質頗值得信賴。在唐朝,詩歌可是硬通貨(甚至是文人一生的通行證),比鈔票要值錢得多,所以令中國歷史生輝的唐詩,含金量很高,字字珠璣。
我很遺憾自己生活在一個詩歌貶值的時代,物質時代的詩人,命是很苦的,寫的詩再好也沒有用,讀者叛變了,人們不在意詩是什么,只關心錢是什么。李白若活在今天,也成不了浪漫主義大師,浪漫主義已像空氣一樣被工業污染了。這是個缺氧的時代,詩人們呼吸困難——總不能戴著防毒面具寫詩吧,可誰能買得起防毒面具來讀詩呢?一位詩齡很長的女詩人出詩集,出書的資金是由她做生意的女兒墊付的,我問她:“在母親的影響下,你也寫詩吧?”忙于商場征戰的女兒回答:“寫詩?寫詩是太奢侈了!”在現代社會,做個詩人確實太奢侈了,對于其個人的才華而言,也幾近于浪費。我周圍的詩友,罷筆的罷筆,改行的改行,甚至我這篇文字,也是寫詩之余出于為稻粱謀的考慮,以文養詩嘛。誰叫詩已是嬌貴的寵物?
20年目睹詩壇之怪現狀,一遍又一遍地感嘆:要是降生在唐朝就好了,大家就不會為詩所累了;沒準都混了個一官半職,正詩酒唱酬、彈冠相慶呢,只等著青史留名了!詩人生活在唐朝,怎么可能孤獨呢!各行各業里都能找到同志。詩人生活在今天,又怎么能不孤獨呢?照此下去,詩人該像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一樣需要得到保護了,真擔心他們會像曾經不可一世的恐龍一樣最終從這座星球上消失。在唐朝,詩人曾經援助了整個社會,在今天,整個社會都應該來援助詩人——詩人到了需要援助的時候!
也許我對唐朝的贊美過于夸張了,我對唐朝的憧憬過于理想化了——唐朝作為我們民族的黃金時代,賦予過詩人以最高的榮譽和最大的尊嚴,每個時代要能都像唐朝那樣充滿光榮與夢想就好了,詩人要是永遠生活在唐朝就好了。我在幻想中保留著對唐朝的選擇權——這是一個詩人對唐朝的投票權。但在現實中,我只能如此要求自己:作為一個當代的詩人,努力寫出唐朝的詩篇,向唐詩的境界靠攏——不要過于責怪社會。社會并沒有倒退,其實是詩人自己倒退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