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印
山頭花鼓,是一種介于曲藝和民間小戲之間的民間藝術。它源自鳳陽花鼓,盛行于清末民國時期,因傳承于鄒城市亞圣孟子林所在的山頭村而得名。山頭花鼓使用方言說唱,主要伴奏樂器為花鼓和梆子,間或有大鑼、小鑼、鈸、鐃等,無絲竹管弦樂器伴奏。簡便時,一人挎花鼓就可沿街賣唱。大多數時候兩人搭班,簡單扮成男女二人,打鼓打梆子或小鑼,一人多角地演唱。
山頭花鼓劇目題材廣泛,多以詼諧幽默的手法描寫現實生活,表達廣大民眾追求自由平等、向往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打犁鏵》便是代表作之一。《打犁鏵》為山頭花鼓藝人即興創作的幽默諷刺短劇,曾在1956 年獲濟寧地區文藝匯演第一名。該作品講述的是地主婆李秀花對雇用的小工“沒搭撒”十分苛刻,導致沒搭撒消極怠工搞破壞。李秀花本想狠狠地教訓他,結果沒想到沒搭撒巧言巧語譏誚回應,在嬉笑怒罵中一步步揭開李秀花的丑陋嘴臉,極具諷刺意味。
《打犁鏵》首先讓小工“沒搭撒”以反面人物出場。“我的名字沒搭撒,提起來干活最會磨滑。俺東家叫我去耕地,我一天撅了八只犁鏵。俺東家叫我去耪地,我耪掉了谷子把草留下。俺東家叫我去耩地,我把三個耬斗眼都錐煞。俺東家叫我抱柴禾,我柴禾院里把火發……”剛一開場,沒搭撒就以干活會磨滑標榜。這還不算,沒搭撒又“踩著鼻子上天”要會會女東家,“今天掌柜的沒在家,我會會俺的女東家”。然后“厚顏無恥”地跑到香臺子跟前祈禱,“老天爺你好歹給我點病,別叫我送了命……叫我發瘧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叫我發三百五十九場。怎么還留下一天不發?那天是年三十,留著那天吃王八孫子家一頓‘鱉食”。從消極怠工到祈求生病,沒搭撒洋洋得意地唱了七件自己做的“壞事”。在一件件“壞事”中,一個偷奸耍滑、好吃懶做的“丑陋”形象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聽眾面前,一下子吊起了聽眾的胃口—— 這么壞的小工主人該怎么收拾他呢?這小子將會有一個怎么的下場呢?
正在觀眾為沒搭撒捏把汗之時,地主婆李秀花聽到了沒搭撒的祈禱聲。“俺的個做活的氣死奴家!那一天俺叫他去耕地,屙血的,他一天撅了俺八個犁鏵……”李秀花從“撅犁鏵”開始,換個人稱和韻轍重復唱起,奚落沒搭撒做的“壞事”。整個過程,沒用一句關于人物長相、神態的描述,沒搭撒的“丑陋”形象得以進一步刻畫,甚至到了該“千刀刮萬刀劈”的地步,吸引著聽眾迫不及待地要知道沒搭撒的下場。責怪沒搭撒的“壞”,心疼自家的生產工具、生活資料,這是節儉賢惠持家的表現,李秀花這一地主婆順理成章地以“正面人物出場”。看似不經意間的錯位出場,為下一步抖包袱巧妙地埋下伏筆。
不明就里的聽眾,很容易想當然地把《打犁鏵》當作斗嘴幽默劇。人物出場后,按照常理發展,沒搭撒與李秀花之間將有一場幽默滑稽、插科打諢的“唇槍舌戰”。但是藝人們,逆常理而上,不緊不慢地抖出精心準備的包袱,讓劇情跌宕起伏,把為聽眾誤解的幽默劇慢慢升級為諷刺喜劇。
李秀花一句“小搭撒,你干什么,罵的誰啊?”聽眾心里再次緊張開來—— 好你個小懶漢,怠工也就罷了,還盼望自己生病偷懶,盼望能偷懶也就罷了,還罵東家,看樣子得吃不了兜著走—— 矛盾的高潮即將掀起,“戰爭”一觸即發。“一張口來怒氣發,出言叫聲小搭撒,那天我叫你去耕地,你一天撅了俺八個犁鏵!”在農業生產中,犁鏵是非常重要的生產工具,使壞一個就心疼,何況一天撅壞八個,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秀花咬牙切齒,進一步數落著沒搭撒,大有拼個你死我活之勢。這時候,同為勞動人民的聽眾的情感一下子涌向與生產息息相關的犁鏵上,甚至暫時忘記了李秀花的地主婆身份。
而沒搭撒沉著應戰,巧言反擊,開門見山地指出,撅犁鏵的原因是李秀花見沒搭撒閑著天天白吃飯,心里難受,就逼迫他臘月里去耕地。“人家耕地得等開了春,出了二月,地里化透了凍,再耕地去。你看著正月里沒事,做活的在家里蹲著。”沒搭撒:“做活的不由東,累死也無功”,言外之意,東家你不遵守節氣、違背時令,非叫我天寒地凍的時候去耕地,地硬撅了犁鏵怎能怨俺?一個小高潮迅速掀起,聽眾恍然大悟。李秀花不依不饒,“你吃犁鏵呢?”沒搭撒針鋒相對:“我也納悶呀!這是怎么回事?拿個镢刨刨。”這一刨不要緊,原來地里被人埋了石墩子,“怨你不行好,”得罪人太多,人家在你家地里埋個石墩子故意報復。
李秀花依然覺得,就算撅壞八個犁鏵不怨你,但下邊的事總得怨你,“那天我叫你耩地去,你把三耬斗眼都堵死了!”耩地是典型的魯南方言,耬子是一種古老的農用播種工具,上邊是斗,下面是鏤空的三條腿,斗與腿連著,種子放在斗里,用人力或畜力拉著均勻播種,這個過程叫耩地。“堵死耬斗眼還下種?你毀了俺一塊地,耽誤了一季子莊稼,這是你的錯吧?”聽眾剛剛放松的心情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地主婆千錯萬錯,你沒搭撒也不該耽誤一季收成—— 這次看你怎么解釋?沒搭撒依然不慌不忙娓娓道來,把李秀花一共給了“一茶盅”芝麻種還想把一畝八分地播種稠一點的小家子氣形象和盤托出,最后用李秀花的原話“要是剩回來給你炒芝麻鹽吃”,進行反唇相譏。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多大一塊地,給二兩種子,還想禾苗稠一點,即使不堵死耬眼,這點芝麻種也育不了多少苗。沒搭撒的一番話,又一個包袱抖開,這無疑相當于往長江里打個雞蛋就想讓全國人民都喝上雞蛋湯,滑稽至極,令人捧腹。
李秀花氣急敗壞,不想輕易敗下陣來,繼續責難沒搭撒的“耪谷苗”“燒柴堆”“砸水缸”“刨牛尾巴”“逮蝎子給孩子玩”等過錯。沒搭撒不卑不亢,機智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把“壞事”的主要原因全部歸結為李秀花“天不亮就讓下地”“見不得人閑著”等吝嗇小氣、刻薄奸詐上來,拐彎抹角地罵李秀花自作自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李秀花被捉弄得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劇情發展到這兒,社會底層勞動人民在強權重壓下的不堪生活也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孰是孰非昭然若揭。
特別是到了最后,沒搭撒連被克扣的工錢也不要了,“別說你家不要我,哪個龜孫還在你家”,進一步塑造了不畏強權,奮力與剝削階級作斗爭的底層勞動人民形象。由此可見,沒搭撒的懶散與怠工之“丑”是反壓迫的大智慧,李秀花的節儉與惜物之“美”是下三濫的小伎倆。在智慧和伎倆的對峙下,沒搭撒的形象由假丑升華為真美,李秀花的形象由假美跌落為真丑。包袱層層解開,如數抖出,丑美實現逆向轉換,《打犁鏵》的人物、情節等喜劇意蘊全部爆發出來。聽眾的情感也徹底開始反轉,對沒搭撒由憎到憫,對李秀花由憐到恨,在哈哈大笑中收獲意想不到的愉悅,體味更富寓意的五味雜陳。
由此可見,技藝高超的藝人總能夠把生活中的真實故事進行夸張性地創作,寓真于假、寓美于丑,系好扣子、包好包袱。一旦時機成熟,一下子把審美愉悅抖落出來,鞭撻假惡丑,謳歌真善美,讓人措不及防地解氣大笑,進而體現深刻的社會現實關懷和美好理想追求。如果說正向的審美給人的啟發是“應當如此”,而曲藝喜劇美給人的啟發似可以讓觀眾在更加鮮明的二元對立中闡發“原來如此”的悟感和在喜劇矛盾沖突中產生“不當如此”的堅定信念。就此而論,也許曲藝喜劇在“審美”之上更有“感人”之處,這感,可以是美感,也可以是丑感、痛感、怒感等等,而不論什么“感”,只要能同時給人以人生的啟迪,社會文明精神的滋育,就具有值得肯定的文學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