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角一枝梅,寂寞獨自開
曹雋平+曾祥頔
麓山寺碑不在麓山寺,而在聞名天下的岳麓書院。
公元268年,竺法崇創建麓山寺。距今已有1747年。
公元730年,北海太守李邕撰文并書寫《麓山寺碑》。
世界上的四大文明古國,只有中國的文化生生不息,從未斷絕!中國的四大書院,也只有岳麓書院延綿一千多年,至今書生滿院!
然而,這方承載麓山寺巨大歷史奧秘、中國書法史上珍貴的“三絕碑”,卻不知何時離開了麓山寺,偏居于岳麓書院一隅,幾乎無人問津。
湖湘第一道場——麓山寺
麓山寺又名慧光寺、萬壽禪寺,位于長沙市岳麓區湘江西岸的岳麓山的半山腰,西晉帝泰始四年(268)由敦煌菩薩笠法護的弟子笠法崇創建于此,是佛教入湘最早的遺跡,距佛教傳入中國僅200年左右,它不僅是湖南第一所佛教寺廟,也是我國早期佛寺之一。繼開山祖師竺法崇之后,晉代住錫麓山寺的高僧還有法導和法愍和尚。南北朝時期,麓山寺得到歷朝統治者的護持,不少官宦留書藏石,別構正殿,“建涅盤像于寺中”“獻貝葉經于層閣”,使這座寺廟建筑更加完備。
因此,麓山寺山門上鐫刻有一副對聯,曰:“漢魏最初名勝,湖湘第一道場。”現為湖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湖南省佛教協會駐地,故香火旺盛,每到佛門重要節日,更是人滿為患。
北海三絕——麓山寺碑
李邕撰文并書寫的《麓山寺碑》,碑額篆書“麓山寺碑”四個大字,詳述自晉太始年間建麓山寺至唐開元立碑時該寺的興廢修葺和歷屆禪師宣揚佛法的經過,對岳麓風光亦多著墨。全文如下:
“夫天之道也,東仁而首,西義而成,故清泰所居,指于成事者已。地之德也,川浮而動,岳鎮而安,故耆阇所臨,取于安定者已。茲寺大枑,厥旨玄同,是以回向度門,于廓右,仰止凈域,列乎巖巔。寶堂岌業于太虛,道樹森梢于曾渚。無風而林壑肅穆,不月而相事澄明。化城未真,梵天猶俗。名稱殆絕,地位嘗高者,不其盛歟!
麓山寺者,晉太始四年之所立也。有若法崇禪師者,振錫江左,除結澗陰,嘗與炎漢太宗長沙清廟棟宇接近,云霧晦冥,赤豹文貍,女蘿薜帶。山祗見于法眼,竇后依于佛光,至請舊居,特為新寺。禪師洎翌日,弘聚謀界眾表之。明詔行矣。水臬有制,丘墟盡平。太康二載,有若法導禪師,莫知何許人也。默受智印,深入證源。不壞外緣,而見心本。無作真性,而注福河。大起前功,重啟靈應。神僧銀色化身丈余,指定全模,標建方面。法物增備,檀供益崇。廣以凌云之臺,疏以布金之地。有若法愍禪師者,江夏人也。空慧雙銓,寂用同轡。慈目相視,凈心相續。綜覈萬法,安住一歸。注大道經,究上乘理。永托茲嶺,克終厥生。逮宋元徽中,尚書令湘州刺史王公諱僧虔,右軍之孫也。信尚敬田,作為塔廟。追存寶相,加名寶山,矧乎弓冶筆精,陶甄意匠。留書藏石,緘妙俟時。候法宇之仾 ,期珍價以興葺。遠慮將久,遺事未彰。梁天監三年,刺史夏侯公諱祥。了義重玄,別構正殿。紹泰二年,刺史王公諱琳、律師法賢,或在家出家,或聞見眼見,建涅盤像,開甘露門。長沙內史蕭沆,振起法鼓,弘演梵言。繼楗槌于景鐘,納貝葉于層閣。陳司空吳明徹,隨侍中鎮南晉,安王、樂陽王,并佛性森然,國楨秀者。壯回廊以云構,蔚懸居以天覆。開皇九年,天臺大禪師守護法庭,澄清悲海,嚴幢標聳,智火融明。襲如來堂,坐法華定。四行樂而不取,三賢登而更遷。有若曇捷法師者,伐林及樹,染法與衣。不墜一滴之油,有沾大根之雨。總管大將軍齊郡公權,公諱武。福德莊嚴,喜慧方便。疏寫四部,鎮重百城。有若智謙法師者,愿廣于天,心細于氣。誦習山頂,創立花臺。有若摩訶衍禪師者,五力圓常,四無清凈。以因因而入果果,以滅滅而會如如。有若首楞法師者,文史早通,道釋后得。遠涉吳會,幽尋天臺。法界圖于剡中,真訣論于湘上。具究竟戒,敷解說筵。一法開無量之門,一音警無邊之眾。方等有以復悔,雙林有以追遠。并建場所,樂為住持。惟慧龍禪師者,跡其武,憑其高,超乎云門,絕彼塵網。深以為性有習,道有因,止于心,反于照,習也者。坐乎樹,居乎山,因也者。固,習而無因,則不往;因而無習,則不證。是以漚和正覺,阿若冥搜。想息而精進,甲堅,受除而煩惱殼散。百川到海,同味于咸;千葉在蓮,比色于凈。起定不離于平等,發慧但及于慈慧。故能聞者順其風,觀者探其道。牧伯萃心,洊臻。啟焚香之上緣,托成佛之嘉愿。上座惠杲寺主,惠亶都維那興哲等,皆靜慮演成,妙輪轉次。因差別而非法,隨品類而得根。去二見而入流,率一心而辦事。咸以形勝之會如彼,修行之跡如此。而豐碑未勒,盛業不書,安可默而已哉?將何以發揮頌聲,披揚宿志者也?司馬西河竇公,名彥澄,碩德高闈,紹賢遠識,器宇岳厚,檢操冰清。屬以師長闋官,攝行隨手。
屬以師長闋官,攝行隨手。以家,而形于孝友;以己,而廣于詩書。以重,而雅俗自興;以明,而至道丕若。且猶歸心凈土,膜拜佛乘。摧喬慢之外幢,興開示之真語。建謀群吏,乃命下寮。顧蚊山之易疲,嘆龍宮之難紀。”
碑文所述歷代有功于麓山寺者,有一人頗為引人注目,此人乃書圣王羲之的族孫、大書法家——“尚書令湘州刺史王公諱僧虔”,王僧虔“信尚敬田,作為塔廟”,且“留書藏石,緘妙俟時。候法宇之仾 ,期珍價以興葺。遠慮將久,遺事未彰。”
麓山寺碑為青石質,通高272厘米,寬133厘米,圓頂。江夏黃仙鶴(傳說為李邕托名)勒石,碑文以行楷書寫,28行,每行56字,全文共1413宇,因其詞章華麗,筆力雄健,刻藝精湛,因李邕曾任北海太守,故又稱“北海三絕碑”。
李邕(678-747),字泰和,揚州江都人,曾官澧州(今湖南澧縣)司馬,攻文、善書,取法二王(羲之、獻之)而有所造。善以行楷書碑,自成一格。
麓山寺碑是李邕行楷書的代表作。李邕一生書寫過的眾多碑銘,以麓山寺碑最為壯美,為歷代藝林、文豪所推崇。該碑“筆力凝重雄健,氣勢縱橫,如五岳之不可撼。”運筆博采魏晉及北朝諸家之長,結體縱橫相宜,筆法剛柔并施,章法參差錯落,開創行楷入碑之先河。北宋黃庭堅評其:“字勢豪逸,真復奇崛,所恨功務太深耳,少令功拙相半,使子敬復生, 不過如此。”;董其昌將其與王羲之比肩“右軍如龍,北海如象”;此碑是李邕43歲時所書,款署“前陳州剌史”,比《李思訓碑》晚九年,故明王世貞又說:“《岳麓寺碑》勝《云麾》……其神情流放,天真爛熳,隱隱殘楮斷墨間,猶足傾倒眉山、吳興也”。清孫承澤謂“《岳麓寺碑》雖已殘剝,然其鋒穎尚凌厲不可一世。北海奇人,故所書爾爾。昔俞仲蔚謂此碑勝云麾,必有所見也。北海書宋初人不甚重之,至蘇、米而稍襲其法;又至趙文敏,每作大書,看意以擬之矣。”(《庚子消夏記》)
李邕書法承襲王氏書風,欹側變化更加豐富,但開張的結體、骨力剛健的線條,給人一種撲面而來的正氣,豪邁浩然的王氣,直抒胸臆,撼人心魄,對后世影響極大,顏真卿、蘇東坡均從中受益。趙孟頫能躋身楷書四大家,正是將李邕寬博莊嚴的結構與王羲之妍美的筆意巧妙地融為一體。當代已故佛教領袖趙樸初去其雄強而揉以溫潤;湖南已故書協主席顏家龍先生得其寬博,注以魏碑骨力,都可謂承北海衣缽。
自古至今,許多著名文人游覽岳麓山時都特意來觀摩此碑,米芾于元豐三年(1080)專程前來臨習,并刻“襄陽米黻同廣惠道人來,元豐庚申元日”16字于碑陰。宋代張栻、明代李東陽等都留下了吟詠它的詩篇,可見其對后人影響之大。
由于麓山寺碑曾一度嵌入壁間,故碑陰拓本甚為罕見。加之后人妄刻題名于碑陰文字之上,致使碑陰筆畫損傷,故碑陰拓本佳者亦極難得。自米芾于碑側刻字后,又有明及清人題字、落款。因碑石不精,漫漶過早,曾被剜刻,而未剜拓本絕少。《麓山寺碑》的傳世北宋拓本有故宮博物館藏本、趙聲伯藏本、蘇州博物館藏本。歷代出版《麓山寺碑》碑帖甚多,國家文物出版社1984年曾出版《唐李邕書麓山寺碑》,亦將北京市文物商店藏宋拓本作為底本。
天下第一書院——岳麓書院
岳麓山是文人墨客到長沙的必游之地,歷代題詠無數。最著名的莫過于唐代大詩人杜牧的《山行》,詩中“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即為今天的愛晚亭一帶,也是毛澤東青年時代的讀書處。
在唐朝末年,已經有麓山寺的僧人為讀書人建立房舍。公元976年,潭州太守朱洞在僧人辦學的基礎上,正式創立岳麓書院。公元1015年,岳麓書院山長湘陰人周式受宋真宗召見,宋真宗賜題“岳麓書院”。 清初康熙皇帝為岳麓書院題“學達性天”,乾隆題“道南正脈”。書院歷經宋、元、明、清各代,至清末光緒二十九年(1903)改為湖南高等學堂,后又改為湖南高等師范學校、湖南工業專門學校,1926年正式定名為湖南大學,歷經千年,弦歌不絕,故世稱“千年學府”,現為湖南大學下屬的辦學機構面向全球招生,1988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岳麓書院依山形而建,以講堂為中心,中軸對稱,教學齋、半學齋分列兩側,四進,每進均有臺階數級緩緩升高,層層疊進。書院左側有庭院、水池、碑廊,右側為文廟。北側建有祠堂五間,如崇道祠、六君子祠、船山祠、朱張祠等,供奉紀念朱熹、張栻、王船山等名賢大儒。近年在左邊又新建中國書院博物館。進入中間大門后,依次是赫曦臺、講堂,御書樓位于中軸末端。新世紀以來重開千年講壇,余秋雨、黃永玉等先后設壇于此。
公元1817至1844年,湖南安仁人歐陽厚均掌教岳麓書院二十七年,培養弟子三千,占據晚清政壇半壁江山,以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李元度等最為知名,近代史半部由湖南人寫就,即源于此。雋平有幸,藏有歐陽厚均一副墨跡對聯,恩師鄔惕予先生曾于公元1992年為岳麓書院書碑《岳麓書院源流》,故每年必到岳麓書院拜謁數次。
乙未孟冬,長沙陰雨連綿達半月之久,愛“策”(開玩笑)的長沙人模仿“爸爸去哪兒”創作了“太陽公公去哪了”,籍此懷念久違的陽光。
雨中游岳麓書院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天氣雖然陰冷,名滿天下的岳麓書院仍然不缺游人。我曾在一個資料中看到記載說:道光年間,曾任兩江總督的陶澍為紀念先人陶侃,根據宋拓本復制一方麓山寺碑安放在杉庵舊址。我帶著一線希望問導游,小姑娘一臉茫然。穿過赫曦臺、講堂,終于在右邊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處,驚喜地發現有指向“杉庵舊址”的標志,可是轉了一圈后,既沒有看見杉庵舊址的具體標志,也沒有發現陶澍復制的麓山寺碑。無奈之下,只好由御書樓過碑廊,照例先行拜謁已故恩師鄔惕予先生書寫的《岳麓書院源流》碑,爾后沿著長長的碑廊來到麓山寺碑。麓山寺碑何時從麓山寺移到岳麓書院,現已無考。這方長沙地區最重要的碑刻,因為歷史的摧殘,破裂風化嚴重,左邊有大塊剝落,被一個裝了鐵柵欄的亭子罩住,孤零零地鎖在岳麓書院西北一角。即便是游人如織的旅游旺季,導游從來不說,游客也無人問津。隔著柵欄望去,字跡不甚清楚,倒是它左邊剝落的那一大塊,被水泥狀物質補上后,仿佛臉部被燒傷的病人,疤痕分外刺眼。字看不到字,臉上又有傷,無怪乎導游從來不向游人介紹,天長天日,麓山寺碑如同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寂寞墻角獨自開”,只能“白頭宮女坐墻頭,閑說當年玄宗事”了。
老實說,我也是在多次游覽岳麓書院后才經友人指點找到此碑。我常常想,麓山寺碑如果仍然立在香火旺盛的麓山寺,每天會有多少人瞻仰和膜拜啊!
近年湖南大學又在原來岳麓書院正門外砌上一道墻,名曰保護,實為收門票錢。在公園、博物館全面免費開放的今天,不僅不免費,還將門票漲至五十元,無疑將大量窮學生阻擋在岳麓書院門外。天下公器,居然為一校所有!無怪乎麓山寺碑被打入冷宮了。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國學復興,中華民族文化的自信心重新點燃,民間自發研習傳統文化的熱情日益高漲,湖南大學何時撤除岳麓書院門外的圍墻,讓更多的百姓走入千年學府,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