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自古即是中國詩歌的戰略要地。我翻了翻《詩經》,想找找哪些屬于最原始的西部詩。還真不少。不管是十五國風中的《秦風》《北風》之類,還是大雅、小雅與周頌,都涉及到西部的風土人情。作為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所反映的歷史時代,是從西周初年開始的。西周本身就是從西部興起的。可見西部不僅有三江源,還有風雅頌。不僅是江河的源頭,還是詩歌的源頭。
前幾年去寧夏采風,從賀蘭山走到六盤山,在大名鼎鼎的涇水源頭,涇源縣縣長送我一冊《詩人筆下的涇源》。開卷第一篇即是《詩經》中的《北風·谷風·之三》:“涇以渭濁,是是其祉。宴爾新昏,不我屑矣……”在水一方讀此詩,讓人幻覺時光可以倒流:想來歷史與現實并不見得真能做到涇渭分明。在西海固,固原市的詩人王懷凌把酒相招,建議我一定去看看郊外的秦長城。估計毛澤東長征時所寫《清平樂·六盤山》中的“不到長城非好漢”,即指寧夏的秦長城。固原也曾是詩歌的故鄉:《詩經》記載了周宣王時期在固原(時稱大原)反擊戎族的戰爭。固原秦長城是戰國時秦昭襄王抵御北方少數民族南下的產物。我追尋秦長城而去,沿途看見秦漢時期著名的軍事要塞“蕭關”。
自從秦始皇修長城,邊塞詩便成為西部詩的主旋律。即后人所詠嘆的“秦時明月漢時關”。漢樂府中有許多在開疆拓土大背景下誕生的戰爭詩篇。那冊《詩人筆下的涇源》,緊接著《詩經》的便是漢鐃歌《上之回》,漢鐃歌是漢樂府鼓吹曲辭中的一部,用以激勵士氣及宴享功臣:“回中道路險,蕭關烽堠多。五營屯北地,萬乘出西河。單于拜玉璽,天子按雕戈。振旅汾川曲,秋風橫大歌。”你猜我讀這首漢樂府時怎么想的嗎?我覺得自己看見了唐詩的上游,尤其是唐邊塞詩的上游。原來唐邊塞詩并不是橫空出世的,漢樂府早就為它埋下了伏筆。
近百年來中國新詩里的西部詩,在總體風格上繼承了唐宋邊塞詩的傳統,以豪放派為主流,大氣象、大意境、大情懷。這是因為它有大背景。以唐詩宋詞為文化背景來觀照當代西部詩,使之獲得先天性的優勢:這是一個有根的流派。不管從時間上還是從空間上來說,它都是有根的。根是它深深的扎進大地同時也扎進文學史的一只手,緊緊地抓著什么。唐宋邊塞詩是它的上游。但我們不要忘記:漢樂府是它上游的上游。不要忘記:《詩經》是它最古老的源頭。
我一直覺得,西部是中國詩歌的故鄉。我也問過自己:為什么這么想呢?估計還是因為唐朝,唐朝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唐詩是中國文學史上難以超越的巔峰,而唐朝的首都是長安,留下過無數詩人的足跡。我至今仍下意識地把遙遠的長安視為中國詩歌的首都。即使幾次去現實中的西安參加文學活動,無一例外都懷著朝圣的心情,抑或還鄉的心情。后來去新疆采風,我又改變了看法。僅僅因為一個人。他就是李白。
有一天夜晚,我們的旅游車與逶迤的天山并肩而行,恰巧看見皓月當空,我腦海時頓時浮現出五個字:“明月出天山……”這是李白的月亮。而李白本人,就是中國詩歌惟一的月亮,他是從天山冉冉升起的。李白雖曾客居長安,并走遍全國,但他出生在西域,新疆該算作他的故鄉,天山則是他故鄉的標志性建筑。李白的故鄉,就是我的故鄉,就是詩人的故鄉。唐詩是唐朝的骨頭,而李白是唐詩的骨頭。如果少一個李白,唐詩的份量將大打折扣,而唐朝亦將在后人眼中失去諸多浪漫與狂放。李白的性格與風格,與他的故鄉,與西域的雄渾豪邁,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
李白正是西部詩歌的形象代言人。當然,憑藉著西域血統里遺傳的狂傲不羈,他也成為整個中國詩歌的形象代言人:浪漫的象征,自由的象征,重精神輕物質的象征。唐詩的首都,不在長安,在西域,因為那里是唐朝第一詩人的故鄉。長安對于李白,一直是異鄉。他在那里得寵、失寵。在那里借酒澆愁,耍酒瘋。在那里受挫、受傷。在那里流浪,又不得不離開……他的天性不適合長安的。長安的性格與李白的性格相沖突。長安不可能成為李白的故鄉,也就不可能成為詩歌的故鄉。詩歌的故鄉在新疆。正如月亮的故鄉在天山。我指的是中國的月亮,詩歌的月亮。
我身在北京,心在西部。我把西部當成精神上的藉貫。我不是西部人,卻寫過西部詩,我把自己當作寬泛意義上的西部詩人。西部,我經常夢游的地方。在我詩歌的靈感幾近枯竭、長期改寫散文之后,2005年10月,參加中國詩歌學會的“中國詩歌萬里行”,走進新疆,看見深邃的天空、漫長的地平線,以及與我日常生活相距甚遠的雪山、草原、沙漠、戈壁、冰川、內陸河……簡直像做夢一樣。這是一個令我們的現實變得渺小的最大的美夢,讓人不能自拔。從新疆歸來,一年多的時間,我寫出由四百首短詩聯綴而成、長達八千行的長詩(或稱大型組詩)《西域》。西部人文化了的自然以及與自然肌膚相親的人文,深深地影響著我并改變了我,如同創作生涯中一次刻骨銘心的艷遇,使我重新成為一個詩人。
我之所以說詩的故鄉是西域,而不說新疆,在于西域無論從空間上還是時間上,都比新疆有更大的范圍、更豐富的外延。西域是新疆的古稱(意即中國西部的疆域),公元前1世紀已經流行,《漢書·西域傳》卷首即云:“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此后直至《明史》,正史中皆以西域之名立傳。這個古色古香的地名,是漢代給起的,經歷唐宋元明清一路叫下來,直到18世紀中葉才出現“新疆”這個稱謂——本身就富有歷史感,甚至可以兼而作為新疆及其周邊地區的某種時間概念。同樣,作為一個地理概念,西域泛指玉門關、陽關以西的廣大地區,廣義的西域指古代中亞,狹義的西域指歷史上的新疆。也有人覺得古絲綢之路的西段,包括新疆以及甘肅、寧夏、青海的部分地區,都可寬泛地叫作西域。我和我的詩,是從廣義上來理解西域的,理解西域的歷史與地理。它的涵義甚至更為廣博,還包括人文,譬如文學、藝術、民族、風俗……
一個學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學科,從諸如考古學、人種學之類的某一個角度單獨楔入“西域”這個概念。詩人則不同了,必須面對多元化的“西域”——使其構成多元化的世界的一個縮影。新疆詩人沈葦認為“西域”一詞已成為一種象征、一個隱喻:“人們至今仍以西域來指稱新疆,更多地帶有一種書面色彩,一種對異域的夢想,以及觸撫歷史、追憶時光的情懷。在這個地球上,你恐怕難以找出第二個像西域這樣多元文明共存的區域。這里曾使用過的語言文字多達數十種。由于絲綢之路這一偉大的紐帶,它成為中國、印度、波斯和希臘四大文明獨一無二的融合區……”
中國的新詩里也有西域的影子。艾青曾“流放”新疆,石河子有艾青紀念館。當代文學史提到的詩人聞捷,以歌頌新疆而出名,出有詩集《天山情歌》。上世紀八十年代,周濤、楊牧、章德益在新疆祭起“新邊塞詩”大旗。熱潮擴展到大西北乃至整個西部,出現了西部詩,及其代表人物昌耀。昌耀肯定了“西部詩”作為在新時期詩壇曾與“朦朧詩”雙峰并峙的詩歌潮流,認為“西部”不只是一種文學主題,更是一種文學氣質、文學風格:“西部對于當代詩人的意義是煅爐與開刃的硎石。是心靈在祭壇前的凈化……西部其所以是詩的寶庫,或許在于西部是這樣的聽任人盡情傾吐衷腸的土地吧!”
若想寫西部,就要面對由古至今博大且龐雜的詩歌傳統,繼承當然是一方面,其實同樣重要的,是如何背叛這一傳統!否則,如何寫出真正屬于自己的西部詩呢?傳統太容易對一個人的寫作造成慣性了。必須克服惰性,來抗衡慣性。
讀《中國西部詩選》,我經常想起李白。西域是李白的故鄉。李白是唐朝詩人中惟一出生在中亞的一個。他的性格、詩風,跟西域的粗獷豪放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唐詩的造山運動中,頂峰屬于一個有胡人血統的詩人。岑參、高適之類旅居西域的所謂邊塞詩人,又怎能跟李白比呢?
李白很少寫大唐王朝的邊塞詩,他的精神指向一個更為博大的自由王國的邊塞、超現實的邊塞:“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難怪有謫仙之稱。他被發配到仙境的塞外。仙境才是他真正的祖國。寫詩、飲酒之際,李白飄飄欲仙,仿佛走上了自己的還鄉之旅。也許很多時代都有一個李白,只不過生于唐朝的那一個,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時代。所以他活了下來!其余的時代沒準也有類似的人物,因為身不逢時,而夭折了,或被埋沒了。說到底,中國詩歌,有一個李白就足夠了。他并不需要更多的替身。即使你可以模仿他,你所置身的時代,卻無法模仿唐朝。
用詩歌表現西域,并不見得就能續接上唐朝的文化傳統,卻使當代詩人多多少少跟李白攀上點遠親;畢竟,是在歌頌他的故鄉嘛。李白的偉大在于他超越了萬有引力。杜甫的偉大在于他體現了萬有引力。前者的飄逸,后者的穩重,蓋源于此。我所謂的萬有引力并非僅指地心引力,還包括道德、傳統、體制等社會性的價值觀。李白跟嫦娥一樣,偷吃了靈藥,靈魂無法自控地向著月亮私奔——這兩性的奔月者,后人難以仿效。看見月亮我就想起李白。月亮是李白的遺孀。李白生前還說過:天山是月亮的故鄉(大意如此)。這么看來李白和月亮又是同鄉了。詩人和月亮又是同鄉了。
西部,中國詩歌的故鄉。西域,中國詩歌故鄉中的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