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偉
一
我的拜師之路,是從和惠兆龍先生散步開始的。
回想十多年前,我只是揚州評話的一個業余愛好者,惠兆龍先生那時早已是享譽大江南北的評話名家。我也不知哪來的膽量和決心,一心要拜他為師學藝。怎么讓他接受我這個“不請自來”的徒弟呢?我四處打聽,了解到他有晨練的習慣,于是,我也起了個大早,凌晨四點半起床,騎上自行車,從揚州城郊五里廟,到惠先生友誼新村的住家門口等他,他一出門,我就迎了上去。
見了我,他似乎有點印象,問道:“咦,你在這塊做事啊?”我說:“我來跟您學說書的。”“學書?……好啊,你先跟我一起散散步吧。”
從友誼新村出發,一步步,一圈圈,我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他只是問了我一些家中的情況,并不講書。我鉚足勁,一天天地堅持,一個月后,惠先生開始跟我談書了,而且越講時間越長。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跟著他學書了。對我而言,這是多么寶貴的學習機會啊。要知道,惠兆龍先生是第三屆中國曲藝牡丹獎表演獎獲得者、國家一級演員、揚州評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擔任過揚州市曲協主席、市曲藝團團長。自從收我為徒,他對我關懷備至,疼愛有加;而我,一直把他視為嚴師、慈父,能成為他的徒弟,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分。
二
記得那是1998年的春節,惠兆龍先生第一次帶著我“跑碼頭”,來到蘇北淮安的“興文酒家”也叫“興文書場”演出。在演出的日子里,他每天下午說書,我就在書場里聽書,晚上他教我書,第二天早上我“還書”(也就是把他教的書說一遍),他一邊聽一邊指正,然后,我繼續背書、悟書。
在淮安演出52天,他教了我23天的書。由于他全心地教,再加上我熱忱地學,從“二歸家”到“十字坡”,我學得還是比較快的。還書時,他總是很認真地聽,一件事情、一個環節,或是一招一式、一個眼神,哪怕是一個字,都會給我指出并校正。
那年,我18歲,第一次離開父母,什么都不懂,連碗都不會洗。在我悟書的時候,他開始做中飯,有時候經常連著晚飯一起做。做好之后,端到桌子上,他笑著說:“自古以來,沒有這樣的師徒,師父燒飯給徒弟吃,當初我跟老先生學書,先生的痰盂子都要倒。你現在的日子,跟我以前比,快活多了。”
惠兆龍先生的碼頭生活逸逸當當,三菜一碗湯,天天不重樣。晚上,他一般都要自斟自飲一點老酒。在淮安說書的最后一天,他叫我喝酒,我說不會,他說:“倒小半杯葡萄酒,陪陪我。”現在,我領悟到,他當時那樣做,一是讓我體驗碼頭生活,二是做給我看,碼頭生活怎樣過才有趣,才不枯燥。
惠兆龍先生后來跟我說,學書的人過不了生活這個“關”,就不會成功,至少不是一個合格的藝人。因為,藝人的碼頭生活太苦,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孤單、寂寞、枯燥、無味。說書人除了下午進書場,有機會說話,剩余的時間就呆在住的小房子里,沒有一個人陪你說一句話,他一輩子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他說,過去很多青年評話藝人,就是因為過不了這個“關”,受不了這份寂寞,選擇轉行別業。
第二年,1999年的12月31日,我生日這一天,正式拜惠先生為師,并取藝名馬曉龍。
三
道中經常說,“師訪徒三年,徒訪師三年。”意思說師徒之間有一個認識、熟悉、磨合的過程。跟師父學藝以來,他沒有過多地說做人的大道理,而是從身邊的點滴開始,教我學書、學藝、學生活、學做人。那會兒他對我的教導,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毫不夸張地說,我這輩子不會忘記。這是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精神財富。
師娘過六十歲的時候,我在臺上笑說:“師父金剛怒目,師娘菩薩慈眉。”師娘為人和善,見人一臉笑,把我當兒子。我不怕師娘,就是怕師父,因為師父教我學藝,處處嚴格要求,絲毫馬虎不得。有一回到師父家學書,不料自行車中途故障,我一口氣跑到師父家,還是遲到了一刻鐘。他把臉一板,眼睛一瞪,手一揮:“今天你不要學了,走吧!”當天的書硬是沒有教。從此之后,任何場合、任何時候,跟他在一起,我從不敢遲到。學書時,我不敢疏忽,成天盤膝坐在席子上面背書,兩腳都磨出了硬疤,至今不消。我有時候想,這權當師父給我頒發的兩枚“紀念章”吧。
四
師父有句口頭禪:“沒有一番寒徹骨,哪來梅花撲鼻香。”我跟師父學藝時,正值揚州評話事業處于低谷期,他重點培養我的事業心,鼓勵我要甘于坐冷板凳,一輩子守住清貧。他說:“在從藝的道路上,哪怕只剩你一個人,只有一個聽眾,你也要守住書壇,堅持陣地。”
有個時候,他安排我到淮陰說書,說一部書,連說三遍,我頭皮都說麻了。師父說,這叫“磨道”“練藝”。現在回想,如果沒有那個時候的扎實功夫,就沒有今天的我。
有一回,我用自創的新段子《紅樓驚夢》參加比賽,感覺良好,氣場也不錯。師父是評委之一,我自以為肯定能得獎,但最后偏偏就沒得。事后,他對我說,這書說得有問題,需要改進。我當時并不理解,勉強接受失敗的現實。如今,我再說《紅樓驚夢》就能發現一些不足,正是師父當年曾經指出的。
五
2010年5月,江澤民同志游歷家鄉揚州,上邊要求安排兩臺評話演出,我說的《教場打擂》放在第一臺,師父說的《陳毅過江》放在第二臺。演出后他說:“現在師父第二臺,你是第一臺。好啊,長江后浪推前浪。”從他的臉上看得出,師父很開心。
師父生前幾乎沒有當面夸贊過我,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夸我,是他臨終前的一天深夜,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說:“你不錯,我教了你這個學生,也對得起揚州評話了。”那天,我們師徒之間談了很多很多,他把遺囑正式交給我,同時深情地叮囑:“你一定要把評話事業堅持下去!揚州評話傳了四百多年,到我們這代人手里,老祖宗的書,老祖宗的藝,我沒有斷,你也不能斷,這個是你的責任,也是我的心愿!”聽了這席肺腑之言,我意識到先生的藝術生命,已延續在我的身上,以及所有關心、熱愛揚州評話事業的人們身上……
師父勞累了,丟下徒弟走了。他在世時,我對他確有敬畏心,這是一種畏懼,更是一種監督,它逼迫我嚴格要求自己,任何時候不能懈怠,要向藝術的高遠處走。現在,我正努力把對師父的這種敬畏轉移到觀眾身上,因為觀眾中能人多,他們永遠是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