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生女主角羅賓遜太太病逝
龍紅蓮
根據查爾斯·韋伯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影片《畢業生》自1967年12月21日在美國上映以來,在世界電影界和觀眾中獲得了廣泛的聲譽,先后獲得了包括第40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第25屆金球獎音樂喜劇類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在內的10余項大獎。影片除了獨特的視點、大膽的藝術表現手法、讓人耳目一新的故事情節之外,最吸引觀眾的是其中塑造了一個頗受爭議的女主角羅賓遜太太。羅賓遜太太主動、大膽、冷靜、工于心計,這個女子的存在仿佛是一道濃霧中的深淵。她的美學意義晦暗模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確定性和多義性。她的存在使得一切預設的規則、邏輯、理性、秩序都受到了沖擊,我們可以用現存的道德的、倫理的話語來批評她,不過,她的美學內涵幾乎使這些正統的批評陷入了失語的尷尬境地。
一、 說不盡的羅賓遜夫人
(一)羅賓遜夫人剪影
一般而言,人們認為《畢業生》中的女主角羅賓遜夫人是充滿欲望、處事冷靜而在情感上不甘寂寞的中產階級女性,羅賓遜夫人家庭物質條件優渥,她的丈夫如其他西方中產階級男主人一樣,看起來對羅賓遜夫人彬彬有禮,夫妻能夠做到相互尊重,互不干涉對方的思想,在行動上面也能夠給對方最大的自由。平時分房而居,可以有最大限度地安排自己生活時間的權力。表面上,羅賓遜先生對妻子有著一顆包容和寬厚的心,而事實上,他對自己的妻子缺乏真正的了解。而羅賓遜夫人在遇到本杰明之前,對家庭對羅賓遜先生和女兒伊萊恩雖說不上是恪盡職守,但也沒有什么失職之處。不過從始至終,羅賓遜夫人似乎都偏離了社會主流倫理觀和價值觀。當他嫁給羅賓遜先生時,她就已經身懷女兒伊萊恩,而這個女孩并不是羅賓遜先生的。在世俗的眼光看來,她似乎顯得太具活力,在她的生活中,感性往往多于理性,情感往往戰勝理智,她的感性氣質大概來源于在大學主修藝術專業的原因!當她遇見大學畢業返家的年輕人本杰明時,她激情本能的惡魔性因素再次復燃。她使用種種誘惑的手段企圖獲得這個年輕大學畢業生,使得這位年輕人的生活也很大程度地偏離了父母、家庭和社會為他預設的軌道。
羅賓遜夫人對青年大學生本杰明是充滿占有欲的,她要求本杰明對她要全心全意,從這個方面來看,她對自己的情感是認真和嚴肅的。可能有人會想,羅賓遜夫人對本杰明只有欲望而沒有真正的愛,提出這種觀點的原因是人們太受制于世俗的觀念:認為愛情只存在于同齡人當中,愛情有先來后到。而無數的事實證明:愛情可以超越一切的界限:年齡、種族、國籍、貧富、先后。愛情的最大特點就是防不勝防,結了婚也可能再遇到自己喜愛的人。只不過,大多數人的理性和家庭責任感阻止了情感的洪流,而羅賓遜夫人卻任由非理性的情感肆意蔓延。因此,沒有理由認為羅賓遜夫人對本杰明只是一種工具性的眼光。因為,沒有人會為了一個不愛的人精神崩潰、情緒失控,為了挽留他使用種種伎倆和手段。當本杰明可能要見到自己女兒時,羅賓遜夫人開始警告并企圖阻止本杰明約見并愛上自己的女兒。當自己的警告沒有生效時,羅賓遜夫人開始在自己女兒面前抹黑本杰明,誣陷他引誘并侮辱了自己。總之,《畢業生》中的女主角羅賓遜夫人與男主人公本杰明的迷茫和薄情寡義相對比,反而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是一個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她在愛情面前積極主動、大膽熱情、機智而有謀略,與梅里美的女主人公卡門的性格很相似,愛時濃烈不愛時決絕。又像是《圣經》中的莎樂美,充滿了活力和魅惑,為達目的使用了不少手段。
(二)羅賓遜夫人的美學意蘊
1. 理性與非理性
自古希臘開始的文明中,同時存在理性與非理性兩個思想淵源。在《酒神的誕生》中,尼采將這兩種思維方式歸結為代表功利和理性的阿波羅精神和代表激情和非理性的狄俄尼索斯精神。尼采認為主宰人性的主要是非理性的激情和生命力。而理性精神是一種壓抑生命激情和生命力的因素,是人類為了種族的生存、繁衍、發展、長期存在而人為設立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思想和行為準則。在《偶像的黃昏》中,尼采又說,思想家們處于自己的主觀和偏見,他們往往極力貶低非理性的價值而抬高理性的地位;他們認為理性和非理性一個高貴、一個低賤,低賤者無法理解高貴者,也無法從高貴者身上派生出來。尼采還認為,西方幾千年的道德傳統就是壓制感性、抹殺非理性的歷史。在《偶像的黃昏》中尼采寫到,“一個理性主義哲學家總是蹲在他的冰冷的概念世界里,生怕自己被感覺引誘離開這個安全窩,到危險的南方海島上去,在那里,他的哲學家的貞潔將如殘雪消融于陽光之下。他用蠟塞住耳朵,不敢聽生命的音樂,怕音樂會使他像傳說中的船夫一樣魂迷而觸礁沉舟。”[1]在這種理性凌駕與非理性的主流觀點看來,人生就是一種被嚴格預定的、不能出任何差錯的旅程。而羅賓遜夫人的人生卻不是任何條條框框能夠限定的,她的存在使人們看到,在人生的正途之外,還有生命激蕩的一面。這可能也是《畢業生》有著經久不衰的魅力和生命力的一個原因吧!
2. 道德與非道德
關于道德,人們大致認為,“道”是宇宙的意志、是上帝的靈、是維護世界有序運行的法則和真理。“德”是維護人類社會沿著理性、安詳、健康、快樂道路前進的動力;“德”是建立在對道深刻認識之上的圣賢們所具備的一種品行。簡言之道德是維持社會和諧運行、健康發展的保護力量。自然的人類行為并沒有理性和非理性、道德和不道德的區分,理性和非理性,道德和不道德是一個行為的兩個對立面。而非道德則是指前道德的自然狀態,人們順其自然地過著理性和非理性和諧共存的生活,在他們的頭腦里沒有道德這類的概念來攪亂他們的思維和行為。尼采也說,“我是第一個非倫理主義者”。他的非倫理狀態就是指一種自然的、從未受到道德觀念浸染的狀態。而非道德并不等同于不道德,而是指道德這個詞語發明之前的那種理性與感性,理智與情感,本我與超我和諧共存的自然狀態。尼采說,“人們知道我對哲學家的要求,就是站在善惡的彼岸——超越道德判斷的幻象。這一要求源自一種見解,我首次把這見解制成一個公式:根本不存在道德事實。道德判斷與宗教判斷有一共同點:相信不存在的實在。道德僅是對一定現象的解釋,確切地說是一種誤釋。”[2]尼采抹殺了道德本身的實在性。通過對古往今來的道德進行價值重估,他發現道德從來沒有在世上存在過,它只是一堆偏見、意見和利益的結合體……總之,仔細考察道德的本質,尼采發現道德只是以犧牲感性個體生命來保全群體生存和發展的一些規則。《畢業生》中羅賓遜夫人正是一種非道德的存在,她保持了人類天然的一種旺盛的生命力,知道自己的真實感受和愿望,并積極主動地爭取。她的行為是對奴役人的思想道德的一種嘲弄,是對自由和生命的向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對生活的嚴肅態度。
3. 平等與不平等
結合西方的基督教傳統和20世紀60年代的時代背景,就能夠對羅賓遜夫人產生同情。西方基督教文明認為,作為女性始祖的夏娃是上帝用亞當的一根肋骨創造出來的,因此就決定了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從屬地位。而在美國南北戰爭后的很長時期里,清教關于性道德的觀念一直制約著大多數女性的思想和行動。該觀念對男性的婚外性行為持一種不談及和默許的態度,而要求妻子恪守婚姻中忠誠義務,把性行為看作生兒育女的手段。羅賓遜夫人的存在就是對男女在家庭、社會中的不平等地位的嘲弄。在評價這部電影時,大多數人都對男主人公本杰明持肯定態度,卻沒有看到他朝秦暮楚的一面,難道他在遇見伊萊恩之前沒有真正地愛上過羅賓遜夫人么?當他躺在自家的游泳池中的氣墊上浮想聯翩時,當他在旅館要求羅賓遜夫人與自己進行精神交流而不僅僅是身體接觸時,難道不是真正的愛情么?也許,人們會說羅賓遜夫人的年齡是本杰明的兩倍,不過,人們或許忘了:本杰明也是一個大學畢業生,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既然人們沒有指責本杰明,自然羅賓遜夫人也不應該成為眾矢之的。
二、 羅賓遜夫人的幾種美學原型
雖然人們在觀看《畢業生》時,覺得羅賓遜夫人這個角色很特別,她的所作所為常常令觀眾耳目一新,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膽,為了挽回愛情不惜誣陷和詆毀愛人的女性。事實上,在西方的文學藝術作品和影視作品中,與羅賓遜夫人有著相似美學內涵的女性很早就出現了,這些女性形象可以說是羅賓遜夫人的幾種美學原型。
(一)淮德拉
在西方的文學藝術作品中,最早出現的與羅賓遜夫人相似的美學原型叫淮德拉,而且在以后的文藝作品中,淮德拉這個美學形象一再地反復出現,可見其性格的獨特和持久的魅力。在西方文學家藝術家中,至少小塞內加(Seneca the Younger)、讓·拉辛(Jean-Racine)、米格爾·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尤金·奧尼爾(EugeneONeill)、詩人羅賓遜·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阿爾杰農·查爾斯·斯溫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等十余人曾經寫過淮德拉這個母題。19世紀法國畫家卡·亞巴奈也曾以《淮德拉》為主題畫了一幅著名的油畫。而淮德拉這個女性形象最早出現在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劇《希波呂托斯》(Hippolytus)一書中。
淮德拉(舊譯“維德拉”)是希臘神話中克里特王彌諾斯與帕西淮所生的女兒,生得美貌非凡,后被希臘英雄忒修斯娶作第二個妻子(第一個妻子是阿瑪戎女王希波呂忒,后被忒修斯拋棄)。但淮德拉竟偷偷地愛上了忒修斯與前妻希波呂忒所生的兒子希波呂托斯,向他提出推翻忒修斯統治的計劃,以求二人共享王位。一天,趁國王外出時,淮德拉派乳母給王子希波呂托斯送去一封情書,遭到了王子的拒絕。在急切求愛之心遭冷遇之后,她一氣之下就自殺了。忒修斯回到宮中,發現美麗的淮德拉已香消玉殞,但見她手中握著一封給忒修斯的遺囑,上面編造了一段謊言,說她的死是由于王子的不軌行為造成的。盛怒之下的國王忒修斯,馬上將兒子拿下,并把他拋進大海。無辜的希波呂托斯之死,觸動了老乳母的良心,終將全部真情告訴國王,忒修斯追悔莫及。[3]
《畢業生》中的女主角羅賓遜夫人在追求愛情的時候的主動積極與歐里庇得斯在他的悲劇《希波呂托斯》塑造的女主人公淮德拉的行為如出一轍。她們兩個人都身處婚姻之中,卻身不由主地愛上了一個年輕人。雖然對淮德拉和羅賓遜夫人來說,她們孜孜以求的愛情都失敗了,雖然她們都用到了誣陷和詆毀的手段,不過她們經歷的過程略為不同:首先,淮德拉對希波呂托斯是求而未得,羅賓遜夫人卻曾經得到過本杰明;其次,淮德拉使用誣陷和詆毀的手段是為了從肉體上消滅希波呂托斯,羅賓遜夫人使用誣陷和詆毀的手段的目的卻是為了破壞本杰明與她女兒之間的感情,進而挽留本杰明;再次,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淮德拉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羅賓遜夫人只是失去了情人。
(二)德·瑞納夫人
在世界文學藝術作品中,司湯達在他的《紅與黑》中塑造的女主人公德·瑞納夫人也可算作是《畢業生》中羅賓遜夫人的又一美學原型。
《紅與黑》中的女主人公德·瑞納夫人本是法國上流社會的一名值得尊敬的女性,一位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的丈夫是法國維立葉爾市的市長,她從小在修道院里長大,滿心的善良和對孩子的母愛。但是由于德·瑞納先生公務繁忙而疏于與德·瑞納夫人交流感情,導致了德·瑞納夫人內心的不滿。當遇到一心想向上爬的家庭教師兼野心家于連的時候,她出于報復心理,接受了于連心懷不軌的追求。由于德·瑞納先生心中的等級觀念很重,所以,他一直把當家庭教師的于連視為下人,這讓于連耿耿于懷、心存怨恨。出于對德·瑞納先生的憎恨,于連想通過追求德·瑞納夫人來報復他,所以,開始于連對德·瑞納夫人更多的是利用而不是真愛。德·瑞納夫人接受于連開始是為了報復丈夫平時對自己的忽視和冷落,后來真正愛上了他。由于于連對德·瑞納夫人沒有真愛,因此,在得到她之后,并沒有忘掉往上爬和出人頭地的野心。后來,他在迎接皇帝駕臨維立葉爾市的過程中遇到了木爾侯爵,就開始垂涎侯爵的女兒,又想再次釣到侯爵這條大魚作為自己的靠山,企圖成為侯爵的女婿。在得知于連的用心之后,德·瑞納夫人寫了一封信檢舉于連在道德上的污點,最終,于連失去了成為木爾侯爵女兒丈夫的機會。但野心家于連沒有放過德·瑞納夫人,他在教堂里向德·瑞納夫人開槍射擊,可惜沒有命中目標,自己卻因此上了斷頭臺。
作為羅賓遜夫人的一個美學原型,德·瑞納夫人與羅賓遜夫人一樣,都曾與自己的情人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有著美好的愛情回憶。但她們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也存在著一些略微的差異:首先,在司湯達的《紅與黑》中,雖然德·瑞納夫人主動邀請于連到自己的閨房中共度良宵,但在愛情的追求階段,她是相對被動的一方,最開始發起愛情進攻的是野心家于連,與此相對,羅賓遜夫人卻是愛情的狩獵方,最開始是她主動追求本杰明的;其次,雖然這兩位女性都企圖通過告發的方式挽回情人,但德·瑞納夫人所告發的內容是客觀事實,而羅賓遜夫人的說辭卻是主觀臆造,是蓄意的誣陷和詆毀。再次,德·瑞納夫人的愛情對象于連更加地精明和功利,報復心很重。而羅賓遜夫人的愛情對象則顯得被動得多,主體性明顯地缺失。
(三)繁漪
在我國的戲劇創作中,也出現過羅賓遜夫人這樣的美學原型。作為羅賓遜夫人的一個中國的美學原型,繁漪這個美學形象與羅賓遜夫人的相同之處是:她們都是以已婚的身份愛上了一個小自己很多的年輕人;她們都是在愛情中被拋棄的一方;她們都是性格積極主動的人,為了挽留愛情充分展示了自己主體力量的女性。當然,二者也有不同之處:首先,在《雷雨》中,曹禺沒有提及繁漪與周萍的關系是如何開始的,繁漪是主動追求還是被動接受?這與《畢業生》中的羅賓遜夫人在追求愛情時的主動和工于心計兩相區別;其次,雖然二者都是被拋棄的一方,二者都運用了手段來挽回愛人、企圖破壞愛人的新戀情,但繁漪的手段似乎更加狠辣一些:比如,她開始想把四鳳的母親魯侍萍叫來把四鳳領回家去,結果不成功。她又在周萍私會四鳳時從外面把窗戶關上,企圖讓四鳳的哥哥魯大海回來收拾周萍。在這一個個計策都失敗之后,她又故意泄露周樸園和魯媽、周萍與四鳳之間的血緣關系,這直接導致了周萍、四鳳、周沖等人的死亡。而雖然羅賓遜夫人為了挽留本杰明使用了誣陷和詆毀的手段,但與繁漪的這種得不到就要拉一大批人陪葬的惡毒和陰狠相比,還是要溫和一點。
總之,《畢業生》中的女主角羅賓遜夫人這樣的美學形象雖然獨具個性,但在世界的文學藝術領域內不是獨一無二的,也不是頭一次出現,在她之前已經出現過很多類似的、敢于主動追求愛情,敢于正視自己非理性情感,敢于堅持自己愛情的美學原型存在。這些女性見證了人性的復雜性和豐富性,見證了情感的非理性和不可預測性。她們的存在是對一切理性、倫理、秩序和規則的沖擊和考量,是對基督教誕生以來西方以群體利益為借口犧牲感性個體生命的一種反抗,她們的性格包孕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學內涵。使我們在批判她們的時候,又覺得羅賓遜夫人這個美學形象可能是所有人的化身,不知何時,這種熱情和生命活力會如幽靈一般依附在我們身上。這樣,我們就會如尼采一般,沉醉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激情當中了。
參考文獻:
[1][2](德)尼采.偶像的黃昏[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6,61.
[3]朱伯雄.世界美術名作鑒賞辭典[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