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演員丁廣泉的快樂漢語課堂
王戈
相聲中的“滑稽”
在相聲表演中,經常會有“做錯事、做蠢事、令人誤會”的人物出現,其突出表現便是語言邏輯、行為習慣與常人有極大差異。在廣大的正常群體中,這種人的舉止經常會產生很強的不協調感,而將這種不協調感典型化、尖銳化、夸張化地處理之后,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滑稽的效果??鋸埗仍酱螅匠醭R幊@?,便越容易產生滑稽效果。
在伯格森的理論中提到過:“滑稽”產生于所謂的對社會生活的麻木不仁,其最先表現出來的,就是對于社會適應性的嚴重缺乏,即如果某個人無意識地我行我素,而不提醒自己與別人、與社會接觸,那么,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徹底的滑稽人物。
比如在相聲《著急》中,“老急”就屬于典型“社會適應性缺乏”的滑稽形象。
甲:“告訴你們,過兩天副食品要漲價啦!”你說急人不急人哪?
乙:老太太就愛傳這個。
甲:哎喲!急得我,第二天早晨趕緊到單位請假,到銀行取錢,拿個平板車、三輪車、小推車我一趟一趟往家拉呀。
乙:你拉什么呀?
甲:油鹽醬醋啊。
乙:拉一趟不就完了嗎?
甲:那才哪兒到哪兒???你知那醋我打了多少啊?
乙:多少?
甲:一洗澡盆。
乙:哎!
甲:那醬油—
乙:多少?
甲:兩水缸。
乙:哎喲!
甲:豆油—
……
甲:黃醬—
乙:多少?
甲:一被窩。
乙:哎?你怎么都弄到那里去啦?
甲:醬壇子打了,全折床上啦。你說多惡心哪?除了與一般人行為的不同,“老急”這種由于時代變遷、社會進步等原因而導致的思維落后、措手不及等現象表現,也屬于“滑稽”的范疇。
“滑稽”產生的心理機制
人在社會中是具有趨同性的。人內心的這種趨同性,就像是籠罩在每個成員頭上的一片烏云,當你的舉止與大眾不符合時,由于沒有采取任何行為的資格,于是乎,它就會形成一種要求你糾正的威脅,起碼是斥責你的先兆,對你不合群的離心傾向作出反應。而這種反應的表現形式,就是笑。
對于被笑的人來說,盡管很多人沒有意識到,但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羞辱。實際上,這代表著一種社會的指責。發笑的觀眾,其內心是在試圖糾正被笑者身上那與大眾、與道德、與主流價值觀所不同的行為和思維。
“滑稽”的創作者為了達到讓觀眾更方便地羞辱接受者的目的,總是會令“滑稽”的接受對象,或是遭受社會的弱勢對待,被動地墮入一種“弱傷害”的逆境(強傷害則會使得觀眾產生同慶而無法發笑),抑或主動表現出為適應社會的過度用力,以至于將自己陷入窘境,顯得特立獨行。無論是被動受到“弱傷害”,或者主動把自己逼入泥淖,都可以實現觀眾進行羞辱的目的,帶著“攻擊性”釋放出笑的能量。
在這里,我們以“重復”這一滑稽行為為例來進行分析。這是相聲《汾河灣》中甲乙的一段表現。
甲:“丁山,兒喲,該來了—”
乙:臺,臺,臺個令臺一個令臺。冬里根兒隆,冬里根兒隆冬里根兒,冬根兒隆冬里根兒隆的冬,冬根兒里根兒冬根兒隆的冬。
甲:(隨著音樂走到臺口)我—(不會唱詞,返回上場門兒重新叫板)“丁山,兒喲,該來了—”
乙:(無奈,重復伴奏)
甲:我—“丁山,兒喲,該來了—”
乙:(生氣地重復伴奏,節奏比較快)
甲:我—(又往回跑)
乙:(用扇子打甲的頭)你是什么毛?。⊥嘏苁裁囱剑?/p>
在這個段落中,可笑的并不是甲乙對話的語言本身,而是兩個演員的行為。而如果沒有乙的反應,甲的動作重復也會顯得毫無意義。
“滑稽”的致笑原因
由此可見,一句話其本身信息的重復,往往并不會使人發笑。這種重復之所以具有致笑效果,只是因為它意味著一種類似于“貓戲老鼠”的特殊的精神游戲,即在甲的引導下,乙心不在焉地進行著既定的行為。在慣性的作用下,他本應該停止行動或者改變行動的方式,但他卻沒有那樣做,而是像一臺機器那樣,按照與原來相同的路線直線行走。而乙最后的恍然大悟,也不過是對其之前思維僵化的總結和證明。意識到這一切的觀眾,所嘲笑的,也是其“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機械式行為。
因此,在具有滑稽意味的重復中,我們一般可以發現兩樣東西:
1.希望像彈簧那樣彈起,卻又再次受到壓制的情感。
2.把彈起的情感重新壓制下去而后快的想法。
這其中,1就是乙所代表的情感,而2則是觀眾產生的想法,而這種想法,是因甲有意或者無意的行為而導致的。
所以,“滑稽”之所以能夠致笑,是因為它先天就是對于刻板僵化、心不在焉的人或行為的一種嘲笑,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羞辱,是帶有攻擊性的反應。只不過由于觀眾提前知道了對方演員的身份,知道劇情不具有真實性,使得觀眾的這份羞辱避免了過多的道德束縛,從而能更好地釋放內心的壓力和能量。
聯系現如今風行的“減壓相聲”“減壓喜劇”,其減壓原理,不外乎如此。
“滑稽”的深層意義
對于一個優秀的作品來說,僅僅致笑是遠遠不夠的。
比如,在單口相聲《化蠟扦》中,三個兒子及兒媳為爭遺產,爭相供養老母。而母親去世后,又大辦喪事以示孝順。其中,在分家的時候,有這樣一個片段:
分來分去,分來分去,剩了兩筐煤球。
怎么樣呢?分!
老二說啦:“得啦!這煤球啊,咱別稱啦,拿個小筐啊,這么量得啦?!?/p>
老大說:“別!別!量的哪有準啊?那多了少了的,干脆過過數得啦!”
數數兒分?煤球要數數兒!
甭說煤球了,直頂到分來分去剩下一根筷子,把它剁三節,一人一節。都分完了,還剩一個銅子,一個大銅子,歸誰?就沒有一個人說這句話—“得啦!這個你們哥倆一人一小子兒,我不要啦!”沒這句話。
愣了半天,沒法分,這工夫耽誤大了,親友們也不敢搭茬。
后來,還是老三出了個主意:“干脆!買一個子兒鐵蠶豆來得啦?!?/p>
買一個大子兒的鐵蠶豆,數數分,分來分去,鐵蠶豆剩了倆,就沒人說我不拿這份啦!沒這么一個。后來還是老二出主意:
“干脆,這倆鐵蠶豆誰也別要,隔窗扔出去!”
在這里,一個個利欲熏心、見利忘義、不賢不孝的典型形象躍然紙上!這樣的形象何其滑稽,誰人見了能不嬉笑三分?
當他們發現美夢落空,又坐在院子里抱頭哭債的段落,不也是對冷酷無情的舊社會風氣的強烈譴責嗎?
有了這樣的內容和思想,無疑使得整個作品在具有足夠致笑效果的同時,也具有了強烈的諷刺性和批判性。這才是相聲中塑造滑稽人物的正確方式。
優秀相聲作品中的語言,應該不僅能在外部的語言組織上塑造一個個滑稽而又可笑的人物,而且還應在語言深處,即一個個滑稽形象的背后,閃耀出作者想要表達的深刻內涵和過人智慧。在頂尖的相聲中,作者通過滑稽甚至是荒誕的語言傳遞出的精神和意志,還可以是時代變遷的折射、社會現狀的的反映,甚至是一個民族文化與底蘊的自然流露。只有這樣的“滑稽”,才不會是單薄的、片面的,才可能是經典的、可傳世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