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艷
2010年的電影《浪漫主義者》(The Romantics)改編自導演蓋爾特·涅德霍福(Galt Niederhoffer)創作于2007年的同名小說,講述了七位大學同窗在其中一對好朋友的婚禮上經歷的一系列瘋狂而又糾結的故事。導演蓋爾特·涅德霍福以婚禮為焦點,用細膩舒緩的敘事、簡單明快的音樂、清新脫俗的鏡頭語言向觀眾娓娓講述了一個關乎愛情和友誼的現代故事。與整部作品文藝清新的風格大相徑庭的是該片的故事情節——七位好友在本應溫馨浪漫的婚禮上卻上演了三角戀、背叛、醉酒、吸毒、偷情等瘋狂的戲碼,把婚禮變成了一場盡情宣泄的狂歡節。本文籍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的狂歡化理論來闡釋電影《浪漫主義者》的狂歡化特質,以期對這部小眾電影作可能的分析解讀,并進而探討這部看似“混亂”的電影作品的現實意義。
一、狂歡化詩學理論
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理論源自狂歡節。狂歡節本身是“一種儀式性質的混合游藝形式”,“是既沒有燈光、也無所謂演員與觀眾的游藝”,“它可以隨時代、民族和具體節目的不同而有各種變異和不同情調。”在狂歡節上,一切人不分高低貴賤都是狂歡活動的積極參加者。也可以說,人們不是在觀賞或表演狂歡節,而是生存在其中,過著狂歡式的生活。狂歡節期間,人們之間的距離改變了,產生了人們之間自由的狎昵交往,看起來怪誕不羈、不合情理;狂歡節使神圣與褻瀆、崇高與卑下、偉大與渺小、睿智與愚蠢等不對等因素聯姻結合起來,并產生了“狂歡式不恭、狂歡式辱罵與貶低、與土地和肉體之生育力相聯系的狂歡式諷刺模擬等”。巴赫金認為,“狂歡化的淵源就是狂歡節本身。”“狂歡節培養出了由各種象征性具體——情感形式(從大規模復雜的群眾活動到個別的狂歡姿勢)組成的一整套語言。可以說,這種語言具體而微地、清晰地(像任何語言一樣)表達了滲透它全部形式里的狂歡處事態度……它很容易在某種程度上移位于藝術形象的語言,即文學語言。狂歡節向文學語言的移位,我們稱之為文學狂歡化。”也就是說,把狂歡節的“各種象征性具體——情感形式”——慶典、儀式、活動等——轉化為文學語言的表達就是“狂歡化”。狂歡化對文學藝術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主要表現有狂歡廣場、加冕和廢黜儀式、雙重的狂歡形象和脫離常規的生活等。本文將從狂歡廣場、加冕和廢黜儀式及狂歡形象的雙重性三個方面來討論電影《浪漫主義者》的狂歡化詩學特征。
二、狂歡的時空:狂歡“廣場”
根據巴赫金的研究,在中世紀,狂歡型節日(農神節、愚人節、復活節、趕集日、葡萄收獲日等)在廣大人民群眾生活里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甚至每年長達3個月之久。基于此,可以說,中世紀的人仿佛過著雙重生活:一種生活是官方的,嚴肅的、陰沉的、教條的;而另一種生活則是狂歡廣場式的,自由的,充滿了不敬和猥褻。而這兩樣生活都是合法的,不過有著嚴格的時間和場所界限。從時間的維度看,狂歡節都有固定的節日和集市期,這是人們跳出正常生活的一個片段,是對運行于正常軌道的官方生活的偏離,是現實生活的暫時中斷。從空間的維度看,狂歡活動的基本場所是廣場和它所毗鄰的街道。狂歡節按其思想是全民的、包容一切的,而廣場就是全民性的象征。在巴赫金看來,狂歡節廣場更具有象征意味,我們能“透過現實廣場清楚看到自由狎昵交往和全民性加冕一廢黜的狂歡廣場。”而且反映到文藝作品中,狂歡廣場的含義得以擴大,情節上一切可能出現的場所,“只要是各種人相遇和交往的地方——街道、小酒館、道路、澡堂、船甲板等等,都會獲得加倍的狂歡廣場的含義。”
在《浪漫主義者》這部電影作品中,導演把狂歡的廣場設定在了湯姆和萊拉的婚禮上,但與一般溫馨幸福的婚禮不同的是,本片中的婚禮卻有其獨特的地方:為萊拉做伴娘的是她當年的室友勞拉,她們在念書時相識,是彼此大學中最好的朋友——這兩個女孩在大學里同時愛上過湯姆,最重要的是,勞拉直到現在也無法釋懷于自己對湯姆的情感。而且,勞拉也是前來參加婚禮的朋友中間唯一至今還保持單身的人。本來是熱鬧且親切的婚禮和好友重聚,但感情的“陳年舊賬”卻讓這場精心籌備的婚禮漸漸走了樣。
婚禮開始之前往往要進行彩排,然而就是這場不太正式的彩排宴會建構起了狂歡“廣場”,成就了本片的第一場集體狂歡。在宴會上,眾賓客頻頻舉杯,開懷暢飲,為新郎新娘送上美好祝福,但隨著酒酣人醉,賓客們的致辭也漸漸亂了套。有人開始污言穢語,有人抱怨不停,有人曝光新郎新娘的糗事,全然不顧四周賓客和新人的尷尬表情。到勞拉致辭的時候,她竟然失口把新人的名字念成了“湯姆和勞拉”。可以說,整個宴會環節就是一個人人借著酒精發泄不滿、紓解抑郁、打情罵俏、插科打諢的狂歡廣場。這種錯誤百出、粗俗不堪的廣場話語從非狂歡的正常邏輯來看是非常不得體的,但在狂歡“廣場”的語境中,它“使人的本質的潛在方面,得以通過具體感性的形式揭示并表現出來”,同時也為后來劇情的進一步發展埋下了伏筆。
三、狂歡的生活感受:加冕和廢黜
狂歡節上最主要的狂歡活動是狂歡節丑角國王的加冕和隨后的廢黜。加冕一廢黜是兩位一體的雙重儀式,在加冕中已包含了將來廢黜的思想,而廢黜儀式的完成又清楚地顯現出新的加冕。由此可得出加冕與廢黜具有相對性與雙重性,它們不可分割,相互轉化,從而彰顯了狂歡的世界感受——交替與更新,摧毀一切與更新一切,“永遠在自身里包含著否定(死亡)或者反面這樣的前景”。
在《浪漫主義者》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劇中人物的“加冕-廢黜”過程。在電影開始,主要人物悉數登場,“加冕”開始。他們一個個青春靚麗,事業成功,友情堅固,愛情甜蜜。新郎湯姆帥氣有才,文學博士在讀;新娘萊拉甜美可愛,家境富裕;好友崔帕活潑開朗,是電影明星,與丈夫皮特恩愛有加;好友薇喜與男友杰克即將結束愛情長跑,步入婚姻殿堂;唯一落單的勞拉雖然愛情坎坷,但事業還不錯,況且老友相聚,也倍感親熱。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諧美好,一群俊男美女令人羨慕不已。然而,導演的關注點并不是這些表面上看起來的美好光鮮,彩排宴會結束之后,劇中人物的“廢黜”正式開始。
宴會結束后,好友們相約來到海邊繼續喝酒、聊天、裸泳、狂歡,后來他們交換各自的丈夫、男友,崔帕和杰克一組,薇喜和皮特一組,勞拉和萊拉的弟弟一組,結伴尋找消失不見的新郎湯姆。在交換伴侶之后,這些白天得體優雅的紳士淑女們才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薇喜和皮特在一起,各自道出了對另一半的不信任,在酒精的刺激下,兩人相約一起裸奔。崔帕和杰克一起,八卦朋友,分享做演員的不易,后來甚至吸毒、偷情。人前看似愛情穩固的兩對夫妻、情侶,僅僅一夜之間就已經彼此中傷,觸破了愛情道德的底線。
湯姆和萊拉即將結婚,卻看起來并不幸福,反而一直郁郁寡歡,似乎對彼此都有疑問。萊拉擔心湯姆依然對前女友勞拉有所依戀,但在好友和親朋面前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晚上在自己的房間獨自哀嘆。導演用了一組長鏡頭來展現萊拉內心的不安。回到自己的房間后,萊拉坐在桌前,喝一口酒,吃一塊巧克力,再點燃一支煙,手里拿著湯姆和勞拉的照片看了半天。萊拉一直呈現出的是一個穩重大度的乖乖女形象,但在自己的房間里,她的淑女形象也被“廢黜”了,成了一個酗酒、抽煙的不良少女。而另一邊的湯姆卻在結婚前夜依然在勞拉和萊拉兩個女人之間搖擺不定。他被勞拉的才情和激情所吸引,所以在眾人面前悄悄溜走,只為能有機會和勞拉單獨相處;但同時他又不愿放棄萊拉所能帶給他的穩定生活,甚至在新婚前夜還向萊拉吐露自己的猶豫。這樣,故事開始為觀眾塑造的好男人就被“廢黜”成了在愛情中猶豫不決、魚和熊掌都想兼得的懦夫。
而勞拉在本片中看似無愛一身輕,卻是最糾結的角色。她和湯姆大學交往4年,雖幾度分手,但依然視其為最愛;她和萊拉為室友閨蜜,分享彼此的秘密和一切,但最后愛人卻和自己的閨蜜結婚,并且她還要裝作心甘情愿地做伴娘并滿心歡喜地祝福他們。電影一開始,朋友們關心地問勞拉:“你還好嗎?”勞拉輕松地回答:“姐妹們,我很好,真的,我真心祝福他們。”但看似無所謂的勞拉,最后終于禁不住內心的掙扎與不甘,被拉下了“神壇”。她找到湯姆,和湯姆一夜纏綿,成了愛情和友情的背叛者。
就像電影中崔帕和杰克的一段對話,
崔帕:為什么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
杰克:他們沒有。
崔帕:真的嗎?
杰克:是的。我的意思是,勞拉很消沉,假裝幸福;薇喜也一團糟,她假裝一切安好。皮特一團糟,卻假裝成功人士。
崔帕:你呢?
杰克:我是個假裝關心的可悲混蛋。
人人都戴著面具,都過著表里不一的兩重生活。在正常生活中,他們被“加冕”為演員、作家、成功者、恩愛的伴侶,而在非正常的有了酒精刺激的狂歡語境下,他們褪去了華美的袍子,被“廢黜”成了失敗者、懦弱者、背叛者和不忠者。但有趣的是,當第二天婚禮正式開始時,前夜混亂不堪的每一個人都迅速回到了自己本來的位置,該結婚的結婚,該祝福的祝福,該恩愛的恩愛,也就是說廢黜不是赤裸裸的絕對否定和絕對毀滅,廢黜又蘊含著新的加冕。在這加冕-廢黜-加冕的不斷循環中,本片滲透了狂歡的世界感受,一切都在打破-重塑的交替過程中演變。生活也是如此,不會永遠按你所想,一成不變,但也不會天天都是讓人無所忌憚的狂歡節。
四、狂歡的主題:狂歡形象的雙重性
狂歡節的一切形象都是兩位一體的,它們自身結合了交替與危機的兩級——生與死、祝福與詛咒、贊美與辱罵、青春與衰老、上與下、前與后、愚蠢與睿智。狂歡形象包含著許多個二律背反,它們在相互作用中形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狂歡形象具有雙重性。借助狂歡形象的雙重性,我們可以分析《浪漫主義者》所要傳達的主題。狂歡混亂的婚禮只是導演放出的“煙霧彈”,狂歡背后彰顯的是導演對當代社會愛情和友情的困惑與思考。
本片的名字叫做“浪漫主義者”,其實內容與文學史上的流派“浪漫主義”沒有任何聯系,有的只是愛情中浪漫理想與平淡現實的糾結矛盾。新郎湯姆自始至終都在搖擺,他一臉陰郁不快地望著大海,像一個“患了相思病的水手”;他不知道頭發應該梳向左邊還是梳向右邊;他在婚禮前夕還沒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愛不愛萊拉,甚至背叛萊拉,與勞拉偷情,然后又把勞拉扔在一邊。他就像一個孩子,買了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立馬后悔沒買香草味的。勞拉有文采,瘋狂自我,他們洞悉彼此的想法,是狂熱的心靈伴侶,而萊拉平凡單純、踏實穩重,與他互為補充,可以與他安穩一生。如果說勞拉是轟轟烈烈的愛情浪漫理想,那么萊拉就是平平淡淡的柴米油鹽。湯姆想要安穩人生,但怕自己難捱幾十年如一日的無聊,又舍棄不了激情與瘋狂,于是他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左右為難。導演借此巧妙地傳達了愛情的雙重性,愛情選擇中的兩難——是選擇狂熱的心靈伴侶還是選擇互補的居家對象?是選擇浪漫還是選擇現實?
與本片中愛情主題相伴隨的是友情,但友情也隨著這場混亂的婚禮變了質。勞拉與萊拉既是閨蜜又是情敵,她們分享宿舍、衣服、筆記,甚至男友,一方會在對方結婚時不辭辛苦大老遠地跑來祝福。然而,這樣的姐妹情深也難抵愛情中的拼爭。兩人的關系在新娘萊拉即將上場時出現了徹底斷裂。勞拉坦誠地告訴了萊拉湯姆昨晚出軌和她在一起的事實,并勸告萊拉,湯姆并不愛你,你應該和真正愛你的人結婚。然而,面對勞拉的坦白,萊拉卻異常冷靜地回應:“你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單戀是一種完美的浪漫情結,它會讓兩個懦弱者上演出一場愛的幻劇,而無需面對任何現實的結局。”接下來,兩個好閨蜜開始了互相指責,之前所謂的分享一切,這時已完全變成了不打招呼的奪取。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在萊拉看來,湯姆究竟愛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湯姆選擇和誰結婚,重要的是在和勞拉的競爭中究竟誰是勝出者。看到這里,導演的意圖我們才算真正看懂:愛情只是注腳,本片從頭到尾其實講的是兩個女人的戰爭,她們分享一切,又爭奪一切;她們既是好友又是競爭對手。也許這就是女人的瘋狂友誼,親密無間又裂縫叢生,彼此相愛,彼此憎恨,如此才能永不放棄,永不厭倦。
結語
《浪漫主義者》全片充滿了狂歡精神和游戲精神,但這并不是一部嘩眾取寵的粗制濫作,相反我們能夠體會到本片中時不時流露出的特殊的美學風格:粗俗背后的歡笑,放肆背后的寬容,嘲笑背后的同情,狂歡背后的思考,或者說這是一部寄寓著導演的人文情懷的誠意之作。雖然片名中帶有“浪漫”二字,但本片卻是一部寫實的社會輕喜劇。現實中的每一個人也許都會像片中的好友們一樣,戴著面具生活,看似光鮮的外在并不能遮擋內在的混亂與不堪,面對愛情、友情,也會迷惑,但卻選擇在自己的迷茫中偽裝,偶爾透露無奈的自嘲和眼淚。普多夫金曾說,在那些十分隱秘的但終于被發現出來的細節中,蘊含著一種明察秋毫的因素,正是這種具有創造性的因素,賦予那些被表現的事件以最終價值。或許,用藝術的手段去觀照當下生活就是《浪漫主義者》這部電影的最終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