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家萍
春秋時最具原創(chuàng)力的琴師伯牙從小經(jīng)過魔鬼式的專業(yè)訓練,他師法自然,被時人尊為琴仙。“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他的琴聲如此美妙,連馬也聽得如醉如癡忘乎所以——音樂的確可以直抵人心,甚至是畜心。
一代琴師竟一直未遇知音——他理想的“知音”,即彈者“心中有所思念”,聽者“聞而知之”。
一場意外的驟雨讓看似永不可能有交集的兩人戲劇性地相遇了。漢陽江口,潮水拍堤,月光澄澈,子期循著有翩然仙意的琴聲抵達伯牙那曲徑通幽的心靈芳草地。一介樵夫以粗糲而不失細膩的心詮釋了琴者意念,懂得其志在高山之巍峨、大海之浩瀚。“美哉,洋洋乎”“美哉,湯湯乎”,兩句平常贊語恰道著伯牙的心事。風流自賞的上大夫放下身段,卸除傲慢與偏見,引子期為平生唯一知己。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從伯牙的喟嘆中可窺見春秋世相。彼時,百家爭鳴,學術(shù)大門豁然洞開,藝術(shù)領(lǐng)域精英輩出,比子期高明的專業(yè)音樂達人夥矣,被“白骨精”包圍的伯牙卻未能找到知音,這說明他生存環(huán)境之惡劣:上司忙著壓榨下級,同僚忙著互相傾軋,彼此設(shè)防,互相爭斗,人與人,各自設(shè)防;心與心,各自成城。城越堅固,心越遠離。即便具備專業(yè)素養(yǎng),誰肯花時間去聽他的琴?即便聽懂,換不到實惠,誰樂意與他作心靈互動?
寂寞讓人清醒。伯牙洞察了滿目繁華之后的荒涼,迫不及待地與之結(jié)契,把子期作為碌碌風塵的救贖。
“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休再糾結(jié),慨當以慷奏一曲高山流水吧,奏出生命的最強音——在此之前,所有的彈奏不過是在預演。
子期執(zhí)一柄拂塵,輕拂去伯牙的心塵;子期孤勇地燃燒自己,照亮了伯牙行走塵世積聚在內(nèi)心的那團無由消釋的黑暗。啊,知音,你是這個世界重新變得美好的理由和見證。那個毛茸茸、帶著少年氣質(zhì)的伯牙在心中抬頭,揚起羞怯而堅定、莽撞而冒失的笑臉。莽撞,冒失,年少的美好象征。藤啊蔓啊都因冒失而蓬勃,從初心出發(fā),不問路徑,不論前生后世,任性而決絕——少年,便可如此任性。
引子期為知音,伯牙的人生得到圓滿。然,因他一個建設(shè)性不足摧毀性有余的提議,令子期黯然謝幕。好像,縱其一生,子期只為了完成這次平淡而隆重的出場;好像,這是上蒼對伯牙不該擁有知音的懲罰。
這則故事給后世諸多啟示。俯就易,仰攀難。友情可持續(xù)發(fā)展,切忌拔苗助長。強勢方,積極規(guī)劃的措施一定要妥當,要符合客觀實際,要找到解決問題的策略,要在深思熟慮后拿出最佳方案,而非一時心潮來血;弱勢一方,一定要量力而行,超高對接、強行入軌并非疲于奔命。
伯牙顯然失策。在一種喜見知音的微醺中,他插手與干預子期人生,指出一條“立身于廊廟,垂名于竹帛”的康莊大道,根本沒細想這條路對子期有多難!子期呢,顯然沒做好心理建設(shè)便倉促接受任務(wù),在浪漫主義情懷的驅(qū)使下野心勃勃上路了。焉知這是一條不歸路。27歲的大齡失學青年,為自己、為知音豁出命了!從事重體力勞動之余,心有執(zhí)念,執(zhí)意進行魔鬼式的科考專項訓練,終因心力交瘁而英年早逝。
當初,伯牙可上表告歸林下,隱居集賢村,享受林泉逍遙游的靜時光。但他不思改變自身,只“攛掇”對方加把勁跟上來勇做強者……在子期墓前摔琴的懺悔貴族伯牙悔之晚矣:“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遇知音固然可喜,愛護、保護知音方是關(guān)鍵啊。如果可以,他情愿永不相遇,只求子期仍做勞累而快樂的山野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