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博文里,我寫了羅永暉先生策劃的“一念之間·心靈音樂會”。也是在這場音樂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他。兩個月后,他又帶著新的一場音樂雅集“一念之間·心燈”出現,其劇場式、雅集式音樂,那么寧靜,卻又震撼心靈。音樂,以及音樂會的整個過程的儀式感,具有一種凈化人心的力量。之后,我約羅永暉先生進行了采訪,在喝茶的同時,他靜靜地說了很多,我們是聆聽。在此,我想盡量將他說的原原本本地輯錄出來,從中可以看到一個作曲家,或者說一種人生的心路歷程。
我:可否先談談您的音樂成長背景呢?
羅永暉:我出生于海南,然后去了澳門,從澳門去了香港,后來去臺灣讀書。 1995年,我得到了一個文化贊助,去美國讀書。這段時間,我在外面重新看待中國,開始從另一方面深究中國傳統文化。我寫作的方向也在慢慢地轉變,以前很西樂,而且前衛派,包括一些古靈精怪的創意音樂。而1995年到了美國,成為我轉變的一個機緣。回來以后,我幾乎將全部精力放在在中國音樂的發展和深究上,慢慢形成了現在的風格。
最早寫曲子,天馬行空的,沒人讓你這樣寫或那樣寫,都是你的想法。但我和電影、舞蹈合作后,就遇到挑戰了。無邊無際地寫,似乎更容易一些,而合作便不能這么寫了,反而給了我更大的挑戰性。有一個限制性,有一種合作性的話,會遇到一些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事物。我舉例吧:有導演讓我寫一個餐廳音樂,表現一男一女在餐廳里的景象。這不是讓我寫大的樂章,或是浪漫的樂章,而是帶有時尚感的、現代感的音樂小品。我想,怎么去做這個工作呢?這個就是挑戰了,這是個機緣。我腦子靈光了,因為從來沒碰過,現在我有機會碰了。再舉一個例子,《桃姐》,許安華導演找到我,他說,你來寫,這個電影的劇情很簡單,一個老人家的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沒什么故事性的。許安華導演說,你夠老,你夠經驗,你來體驗這個故事寫吧。“我要你的音樂,但是你的音樂又不存在。”什么意思呢?因為它根本沒有戲劇性,根本不需要宣揚些什么,不需要把你最好的音樂擺放出來渲染劇情。你只要給到一個情緒,就夠了。這就是“我要聽到音樂,又聽不到音樂”。這也是一個挑戰,最后很多朋友都說,這個電影的作曲是羅永暉,但好像聽不到你的音樂啊……原來是導演的要求,我跟他的思想配合的。這些合作,將我的一些不曾知道的潛能發揮了出來。
便是以上這些積累,讓我慢慢走向現在的道路。現在,劇場跟音樂結合的方向,而且還有心靈化的音樂的呈現,便是我的方向。
我:您的劇場音樂,似乎很有雅集的概念?
羅永暉:這和我小時候的背景有關。我父親是個文人,他讓我從小就背詩、讀書。“永暉過來……你背哪一首給我聽?不會背嗎?”不會背會打的。所以,從小呢,文化這個的東西便慢慢地根植在心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只是回頭想起來覺得是小時候的緣故。其實,原來的根就在那里。父親是個文人,琴棋書畫都喜好,每個星期的某一天吧,他總會有一幫朋友聚集在家里,彈彈琴,唱歌,唱粵劇,拉二胡,也要我來參與。我當時也不是那么樂意,心想,你們都那么老了,我一個小孩子跟你們怎么玩呢。但還是學了,那種活動的氛圍,慢慢滲入我的腦子里。這讓我想到,其實音樂會的形式可以有很多種。一般的音樂會,觀眾是非常被動的,臺上演出很精彩,臺下觀眾靜靜聽。當然也有心神的交流,但這種還是割裂成兩大塊的,它沒有一種真正的心靈上的對應。我現在回想起小時候父親和朋友的那種雅集的形式,令我明白到,其實音樂,除了一般音樂會這種客觀的欣賞形式之外,還有一種是主觀可以投入的。所以,慢慢地,我就成立了“無極樂團”。
無極樂團,是一個心靈之樂。團里的藝術家,他們除了學書法,學禪修,把他們的心都安靜下來,然后在一個稍微小的環境里面,跟聽眾在一起,用一種分享的方式,把音樂帶出來。這個“雅集”的概念慢慢成為我們的劇場音樂。這和我小時候那種雅集的形式、氛圍類似。但是又不一樣,現在是劇場的音樂,是事先有設計的。
你看到整個音樂會是由多個環節組成的,每個環節之間的銜接都經過精心設計,使之完全一體化。它們都圍繞著一個主題,一氣呵成,包括所有的小道具,比如那個心燈,也包括演奏者細微的動作,這個小環節與那個小環節之間的銜接,都圍繞主題去發揮。在音樂之間有互動,這個音樂和那個音樂之間,或是這個事件與另外一個事件,都不是單獨發生的,而會有交疊呼應、延續的關系。我會事先想好這個音樂會會發生什么,很多你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細節,整個音樂會的感受,包括銜接過渡的細節所傳遞出來的氣氛是不是讓人感受到“心靈之樂”。大家都投入凝聚在這樣的主題氛圍中,不僅僅是一種儀式感。大家來聽音樂,不僅僅是來被動地聽,而是共同地投入這種氛圍,在這種儀式中感受,就好像去了一個宗教的場所,用虔誠的心,來共享一種心靈的交流和感受。
這些藝術家們都受過很高的藝術上的、傳統文化上的訓練和修養。你看他們彈琴時那種投入感,所傳遞出來的心靈的寧靜感,不是一般人可以學到的。他們這種心靈的感染力,互相心神交流的能量,滲透彌漫到整個氣場,并將真力凝聚一塊。這也是我們可以稍微驕傲的地方,因為我們為此投入了很多心血。
流行曲、廣告音樂、香港廉政公署宣傳片的音樂、古靈精怪的新派的音樂、電影音樂、華麗宏大的西洋樂章……我差不多都寫過。我前半生應該做的我都做完了,什么作品都有,但是我從來沒有那種滿足感。然而經過前面這些醞釀,才有目前的最佳的狀態。
良友文化的王胤先生,他有個劇場,放了三年了都沒有用過,他是個完美主義。我也是。三年都沒動,原因是覺得沒有適合的人,或者說沒有適合的方向去發展這塊好地方。到后來,我們終于碰上了,大家一起動腦子在這個劇場上,看看怎么去發揮。我跟我的拍檔王梓靜老師,一起組織的“無極樂團”,大概十年前就有這么一個想法,希望有一塊地,是我們自己可以操作的,不是一般的劇場,能把我們的思想,我們的風格,把我們對劇場的一些概念在這里發揮。后來,遇到了王先生,這實在是一種很好的機緣。
傳統音樂這塊,我們是應該傳承的,但是我們有兩種做法,一種呢,是原汁原味的,一成不變的,像博物館那樣把它放在那里讓人欣賞;另外第二種做法就是我的做法,我需要結合現代的傳統。用現在的說法是,要把它重新包裝,音樂的靈魂在那里,但我要用現代人的看法和演繹的方法把它帶出來。我想在一種能體現這種感覺的環境中,把傳統音樂的力量全面帶出來。
我:這讓我想到臺灣的賴聲川先生,雖然和您的音樂是兩個范疇,但也是做自己的“劇場系列”。
羅永暉:賴聲川導演的劇場是天馬行空的,他可以擺弄各樣的組合,去把他天馬行空的想法給發揮出來。我們只是音樂人,沒有故事,只是把音樂用一種很好的形式帶出來和大家分享。我們訴說的是一種情緒,一顆“心靈”,希望在一個好的環境,把音樂帶出來,所以要把音樂做得最精細最美。一個多鐘頭的音樂,用什么方法把它呈現,用什么方法扣連,即使在中間銜接留白的緩慢設計,也是為了令觀眾去想象,去投入他的感情,去把身心放松。
我:曲子和曲子之間的銜接,如無聲的音樂,是譜上沒有的。
羅永暉:是的,有很多東西不是譜上寫出來的。例如在“心燈”這場音樂中,有一位舞者,他便是在用自己的主觀的方式來演繹我們的音樂。在排練的時候,我跟他說:“你不要動,盡量不要動。”因為對于跳舞的人,肢體的動是他們基本的反應。我說:“你盡量不要動,你的存在就已經幫到我們了。”跳舞的人的肢體語言是很美的,我只需要他手指的一些很細微的、偶發的表達,而不需要一種那么強的舞蹈性的表現。他開始的時候還不是很習慣,但慢慢的習慣了。你在音樂會上可以看到,他走的方位也不是很多,剛開始,作為“心燈”里面的一點影子,到后面的環節時,他的姿態稍微多一點,但還是動作很少。然而卻能給整個劇場傳達出一種很特別的氣氛。
另外,我們這個系列劇場音樂有一個特點,即最后一個環節是即興的。我會構思好一個大概:“你大概要什么時候出來,你大概是一種什么情緒,怎么配搭這個樂器,怎么帶動另外一段,怎么帶動這個高潮……”,構思就在這里,只是欠音符而已。因為音符有限制性,如果寫出來的話,就變成一個很完整的樂章了。但是我不需要這樣,我需要一種開放性。一般來說,作曲家存在一種主觀的狀態,他希望演奏家這樣那樣,就像導演希望演員這樣或那樣地表演。結果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演奏家自己本身的潛能沒有發揮出來。我覺得很可惜,他們學了那么久的音樂,他們自己的一些音樂想法應該能像火花一樣閃迸。我很需要這樣的一種能量。所以,我就想要在一場音樂里有一首曲子,是讓他們發揮的。但是不能離譜。他們覺得這樣演奏很爽,因為在沒有限制,他們可以把自己對音樂的感受,把他們在當時臨場的那種很特別的音樂火花給爆出來。所以,這個最后一首曲子作為即興性音樂也將會成為我們的一個傳統。
我:但這個“即興”曲子是群體合奏,怎么能做到默契配合呢?
羅永暉:我們選的人都是高手,當然我們也彼此了解,所以在這個“即興”上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問題。其實他們也沒有練太多,因為是即興,即使排練了,到臨場時也會即興變化,而且高手常是臨場發揮得比平時更好。
這些高手志同道合,大家有著一種共同的理想。有一些是我們的老朋友,有一些是年輕人。我們也希望一些年輕人加入,跟我們很成熟的藝術家合作,學習,這樣才能將這種藝術一代一代地傳承蔓延下去。可以說,這種劇場式音樂,基本上是沒有過的。
當然也有一些做法類似,但用一種最慢的、最安定的方式去傳遞心靈音樂的,可以說幾乎沒有。而且也不容易學到。因為像這樣一個心靈相通、默契配合,具有很好的傳統修養的藝術家團隊,是核心,也是這個雅集式音樂結構能夠如此儀式感呈現的核心。
我:從《逸筆草草》、《千章掃》、《星河潑墨》到《落花無言》、《飛天涅槃》,您似乎很鐘愛琵琶曲?而這些曲子,是否記載了您的心路歷程?
羅永暉:我對琵琶的鐘愛是一直都有的。我最近給王梓靜老師寫過《落花無言》,是生命感受。以往是《千章掃》,這個是書法上的狂想曲。但到了這個年代,我頭發白了,想東西也稍微穩定一些了吧,寫東西也寫安靜一些的,寫的就是《落花無言》了,對生命的感悟,對人生的感思和體悟了。現在王梓靜老師彈我這個曲子還要躲到廟里去想。因為太簡單了。而以往的曲子多是很復雜的,很具外溢的渲染力,像書法狂草一般。后來,最近的另一首是《飛天涅槃》,你可以想象,飛天,涅槃,這種心靈化的境界。《落花無言》這首曲子很安靜。你的心安靜了,那種落花無言的美妙感受就出現了。所以,我經歷了這樣一種變化,這也是人生的一種變化。首先,名利的那些東西都過了,你給我多大的名利也不重要了。噢,我突然想起來,難怪許安華為什么要找我寫《桃姐》的音樂了,人生的名利浮云都過去了,現在是落花靜靜飄落,歸于流水,歸于塵土的一種很安靜的狀態。
我在香港演藝學院作曲系當系主任好多年了。現在是,放下,投入一種新的生命,這一切都是很自然而然的。就像我的音樂走向一樣。沒有去經營,只是隨著我的生命的流動,隨緣到來。
我:您平時的生活一般是什么樣的?
羅永暉:我住在山底下,每天,我會走山,這是一個清凈的早上。一天里早晨花一兩個小時做這個事情,走在山路上,有很多細微的自然的感受。然后回到家中,一個早上看書,因為我不用上班嘛。看書完了,靈感到了,我就能突發地寫作了。但也沒那么突然性,所謂靈感不靈感的,也太浪漫化了,其實也是需要精心構思的。所以,上午是自己的最好的時間。下午是見見朋友的時間。晚上又重新回到我的寧靜的狀態中。我不太聽音樂會,我們作曲家之間不比較,聽眾可以比,但我們自己是不會比的,我們只是把自己心里面最好的音樂表達出來就算了。有的朋友就說:“你怎么能跟世界斷裂啊,你怎么不注意世界的轉變啊”。其實不是,我只是把人的那一面放下,因為人是復雜的。而且我每天都在學習,看不同的東西,感受不同的東西。整體來說,我把焦點放在作曲上,但我的生活面是普遍的,我希望我能把我橫面的東西慢慢吸收,集中在我的焦點上。
《落花無言》就是我走山的時候感受到的,花落下來,萬籟俱寂,掉進溪水里,或是清新的土壤上。那種慢慢飄下來的美感,其間是有兩種情緒的,一種是美感,一種是傷感。慢慢你就會體悟到,人生也是如此。如落花一樣,好的東西也不會長存,而我們應該怎樣去看我們的生命,或是別人的生命呢?我們應該怎樣去過這一生呢?
我現在讀哲學的、美學的書比較多,比如說老莊、孔孟的那些書,也有西洋美學、哲學。我一天可以看五本書,其實是翻著看,看它怎么說,怎么說比說什么重要。除非你真的需要這個東西,才需要看它說了什么。而我們藝術家天馬行空,所以看它怎么說一件事,怎么去表達更有意思。“怎么說”就是一種結構,一種表達,就是一種藝術感很重要的形式。這就是學東西了,學表達很重要,這對我作曲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