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語境下的類型突圍論香港青年電影導演的類型片創作.pdf文檔全文...
丁鐘 張開穎
時至今日,銀河映像已走過整整20年,不管是杜琪峰的樂觀溫暖,還是游達志的黑暗冷酷,或者韋家輝的狂放奇崛,都成為了香港電影中獨樹一幟的凜冽風格,它們干凈、純粹、凝練、涇渭分明,且具有強烈的傳承意味。
一、 靈魂與血肉——貓鼠游戲中的藝術實驗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新浪潮”運動掀起一波巨浪,大量優質影片噴薄而出,“使得美國電影在香港的票房占比大多不到三成”。[1]但在90年代中后期,香港電影卻連同整個社會都經歷了一次迷茫與低潮,面對即將到來的變革,港人陷入了別樣的彷徨之中,新浪潮一代的導演如許鞍華、嚴浩、徐克也紛紛走入創作低谷,而杜琪峰作為一個剛剛奠定自身導演地位的創作者,卻走進公眾視線,銀河映像工作室從此應運而生。
(一)《暗花》——棋子的宿命和徒勞
杜琪峰說:“拍《暗花》是我從影以來最大的挑戰,一切都無所依傍,過程中一度陷入迷失。”[2]但這種苦心孤詣后的撲朔迷離也將玄機的制造變得不可言喻。這部影片展開了澳門街頭的黑幫一夜,然而這一個夜晚的故事卻何其陰冷何其漫長,帶著三分肅殺,七分荒誕,兩枚棋子斗生斗死的畫面徐徐展現,影片中開篇幾個上帝視角的俯視,讓人物的最終走向變得昭然若揭。整部影片中只有各懷鬼胎的反派,全然沒有光明和希望,梁朝偉和劉青云二人就在這樣一個極黑之地里爭奪生的權利,困獸雖仍斗于籠中,但命運走向早已注定。死亡是人類最無法選擇的宿命,它會以何種方式出現,什么時候來臨,沒有任何人可以掌握。在《暗花》當中,死亡如同陽光下的黑影,緊迫得讓人害怕露出周身一點空門,而梁朝偉手中時時緊握的汗巾,劉青云手里輕松把玩的彈球,亦表現出二人對于命運的不同態度,最后廢舊廠房中的背水一役,似乎一切桎梏都被打破,但黑夜的大幕才剛剛開啟,劉青云被一刀斃命,以為逃出生天的梁朝偉,在即將伸手得到營救的時刻被一槍射殺,清冷的槍聲突兀又自然。
(二)《PTU:機動部隊》——空間與時間的多義性探討
到了兩千年后的《PTU:機動部隊》,玩味性質則變得更加濃厚,是一次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類型化變革。同樣是在一夜里發生的故事,它比《暗花》有了更復雜的故事線索,用大衛·波德萊爾的話來說:“完全出人意料”。[3]將《PTU》的劇情拆開來看,一次黑幫刺殺,一次失槍尋槍,兩個黑幫和兩組警力的勢力較量,三個外來劫匪以及永遠騎著自行車的神秘男孩。每條故事線中都有相對獨立的敘事元素,同時運用警匪片中慣用的辭格,將各條單線敘事編織在了一起,造成了錯綜復雜的時空感和違背常理的荒謬感,并且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各方勢力的心理活動,如在同一條后巷,劇中的肥沙因為摔跤將槍摔出,又因為摔跤意外拾回了槍,戲劇性的情節造就了反諷的意味。在電影學者杰夫·史密斯的眼中,這樣精密的敘事被稱作“骨牌效應”,相應香港也成為了一個“發條裝置的大都會,這部電影非常小心地將一系列看上去微小、毫無關聯的時間捆綁起來”[4],而在這種追蹤過程中出現的混亂關系上,銀河呈現出了劇情上的“蝴蝶效應”,就像亞馬遜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爾振動,兩周后就引起了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二、 光影與變奏——銀河影像的美學思考
銀河映像從創立至今的20余年里,從棱角分明的另類探索到暗流涌動的溫柔以待,這個劍走偏鋒的團隊也逐漸成長成熟,用引人入勝的電影故事說服了世人,為港片的發展開創了新的美學格局與商業機遇。
(一)畫面的幾何美學
《槍火》簡潔的故事設計造就了利落的拍攝手法,全片都被一種特定的形式感所包圍,人物站位所構成的幾何畫面也變成了劇情的抽象化表達,用來塑造影片的外在形態。在《槍火》當中,導演構建了一種新的槍戰模式,區別于傳統的群體混戰,它更趨向于美學思想上的極簡主義,這種極簡的形式意味集中爆發在荃灣商場的槍戰場景中,片中人物訓練有素且配合度極高的進行站位選擇,雙方都在相對固定的位置把槍射擊,畫面調度全靠攝影機的緩緩移動,每一次開槍的瞬間甚至都是一次暴力美學的再突破!《槍火》上映前,杜琪峰親自撰寫了這一場景的分析文章,刊登在《電影雙周刊》(香港本地極具影響力的一本電影刊物),他在文中寫道:“最重要的是,這組槍戰戲的目標并非是為了展示俗氣的動作,而是為了展示某種麻木的興奮,孤注一擲的氣氛。鏡頭聚焦的是商場的開闊,以及保鏢做出拔槍動作前處于等待狀態的那些瞬間。”[5]同時,杜琪峰也在文中表示,這段戲的靈感來源于日本電影巨匠黑澤明。
(二)一以貫之的舞臺美學
而在銀河映像所拍攝的警匪片中,動作戲本身就有著比較強烈的舞臺感(例如《槍火》中的荃灣商場以及《大事件》中的開場),創作者運用低飽和度的色彩影調表達人物的疏離,構建本體和觀眾的距離,這種戲劇化的儀式感恰好符合了《華麗上班族》的形態設定。杜琪峰對場景美學的要求極高,由舞臺劇改編的《華麗上班族》也使他堅持的場景美學有了用武之地。影片中的辦公區域被布景在一個明亮的大環境中,用大量的柱式元素作為辦公場景的主要裝置,白熾燈管作為主要照明,仿佛上班族們都處于一個巨大的牢籠,而辦公室的透明玻璃又讓一切無處遁形,影射出各懷鬼胎的人們的最終結局。影片改編自香港戲劇名導林奕華的作品《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雖然在編劇方面,導演的敘事被弱化,但銀河映像的標簽依舊存在,人物設定的反復性在場景設置單一的《華麗上班族》中尤為突出,高光比的照明設計、極具形式感的演員站位、慢鏡頭的反復使用等都被沿襲到這歌舞片當中。杜琪峰的這次嘗試除開歌舞的形式,其本質還是抽象化的影像思維,內容依舊是無為而治的宿命感,黑色而真實。
三、 雄風與流離花——性別符號指代下的人物設計
杜琪峰和整個銀河在創作上的不肯妥協,不僅在于他們自身,更包括對于電影、藝術、社會的客觀環境,整個團隊運用駕輕就熟的追逐游戲和血脈賁張的光影畫面,不動聲色的傳遞著一種性別驅使下的堅毅價值觀。
(一)雄風不再的落魄梟雄
縱觀銀河映像20年,對于男性角色的塑造總是令人印象深刻,《暗花》中劉青云的陰郁,《槍火》下黃秋生的冷靜,《PTU》里林雪的慌張,《大塊頭有大智慧》中劉德華的靈性,與其說他們是銀河作品中的“雄風”,不如說他們是“反雄風”,銀河創作組似乎更加擅長描繪的是“反英雄”類型,營造出一個失敗者在宿命的籠罩下奮起掙扎,但卻無法掙脫的悲憫形象。
這種顛沛又不被命運眷顧的角色更接近于生活的本真,銀河映像更希望在生活中尋找人性的蹤跡,港片歷史中那些只手遮天的英雄們已經隨著時間絕塵而去,“而裹挾著明顯缺陷的銀幕角色似乎更能帶來多元化的敘事可能,也更加具有某種影射意義,影射現實生活、現實情感”。[6]在影片《槍火》中,5個身懷絕技的高手,構成一支攻無不克的隊伍,但即使強勢如斯,在更加強大的勢力面前依舊無力反抗,被逼無奈而選擇反目,最終阿信遠走他鄉。而《毒戰》則呈現了一個區別于傳統形象的古天樂,為了生存,他展現出了義無反顧的邪惡,劇情全篇都在為他最后的倒戈做鋪墊,本以為將在最后一刻逃出生天,宿命卻又扼住了他的喉嚨。銀河映像在對男性角色進行創作和豐富的時候,他們采用了一種違背觀影傳統(觀眾對于個人英雄主義的青睞)的方式來構建一套新的價值體系,尤其體現在劇情中男性人物對于命運走向的選擇上,真實而富有隱喻,當觀眾對劇情有了心理預設之后,人物立刻做出出人意料的選擇,使劇情變得撲朔迷離,但無論做出何種選擇,命運之手卻始終縈繞左右,讓人不得喘息。
(二)逆風而生的亂世之花
銀河映像在類型片中塑造的女性角色,大多可以用“流離花”來形容,她們孤獨無依、離群索居,同時被賦予了男性的堅毅氣息,甚至在某些作品當中,女性會比男性更加果斷勇敢。在她們身上可以看到整個銀河創作組頗為隱秘的,對現實既愛又恨的交纏情緒。
銀河創作組在對于女性角色的選擇,總是體現出一種特定的偏愛,在銀河映像早期的作品中,李若彤作為御用女演員在《兩個只能活一個》貢獻了不俗表現,她所飾演的女殺手郁郁寡歡、狂躁抑郁、造型邋遢,顛覆了她曾經的淑女形象,甚至用斬斷他人手指的方式來展現自身的“男子氣概”,相比于在《十萬火急》《一個字頭的誕生》里的“花瓶”形象,李若彤在這部電影中粗暴低沉,具有極強的情緒張力,在女性外衣下隱藏著一個復雜的人格內核,這部影片也成為了銀河映像所有作品中將女性角色表達的最為酣暢的一部。
而在李若彤宣布息影后,接替她的黃卓玲也在銀河作品中大放異彩,《再見阿郎》中的小雪,是杜琪峰為黃卓玲量身定制的角色,在影片中她表現出了一貫的堅定剛烈,在危難一刻對待落魄大哥張東郎依舊不離不棄。而在《PTU》里,黃卓玲則一改溫柔,以鐵面無私的女警司形象示人,在影片中她表現得沉著冷靜,為這個不近人情的角色注入了強大的說服力。邵美琪應該算作與銀河映像合作時間最長的女演員,從1998年開始,十余年里邵美琪貢獻了眾多佳片,在《暗花》中邵美琪與銀河映像初次合作,一個來去神秘的陌生女子,怯懦萎靡的狀態下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仿佛她就是為了完全任務而到來,演員與角色的契合度極高。至此,她便成為了銀河映像中的黃金搭配,之后邵美琪在《PTU》《大事件》《黑社會》中扮演英氣逼人的女性形象,氣場十足,與男性角色分庭抗禮。
縱觀銀河影像這20年,因果與宿命,暴力與和解,希望與絕望,這些特點早已深深鐫刻于銀河血液。從確立銀河風格的作品《一個字頭的誕生》開始,到第40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影片《樹大招風》,銀河映像自始至終都在展示著無限的可能性,除開警匪、槍戰這些駕輕就熟的類型,他們還將《大塊頭有大智慧》《高海拔之戀》《華麗上班族》等多種風格的影片呈現在了觀眾面前。
結語
銀河映像在眾多影迷的注視下走過風雨20年,其間經歷過游達志的離開,韋家輝的回歸,但銀河依舊保持著令人著迷的獨特風格,在香港電影最低迷的時期里成功塑造了港片新生態。不管是杜琪峰、韋家輝、游乃海組成的“鐵三角”,還是整個銀河映像工作室,亦或朱淑儀、丁云山等幕后功臣,他們一直都在尋求一種藝術與商業之間的完美平衡,拋開市場的導向和主流觀眾的偏好,作為將港片色彩保留的最為完整的一個群體,他們更愿意堅持在作品當中有直抒胸臆的表達,即使這條路道阻且長,也心甘情愿的孕育悲苦、蓄力以待,渴求激發出觀眾內容久違的浪漫沖動,只有擁有這種對于電影的執著,才能無所畏懼地面對藝術與市場的發展。
參考文獻:
[1][3](美)大衛·波德萊爾.香港電影的秘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315,210.
[2]張建德.杜琪峰與香港動作電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49.
[4]潘國靈.銀河映像,難以想象[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5:183.
[5]杜琪峰.槍火:逐鏡分析[J].電影雙周刊,537.
[6]張開穎.無從安放的江湖[N].新京報,2016-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