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坐龍峽 永順老司城
蕭煙
芙蓉鎮
黃昏時分從貴州西江苗寨出發,驅車到達湘西王村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落宿旅館,再找到一家小店吃飯,得知核心景區就在附近,夜晚還可以進景區轉一圈,不收門票。
找到景區大門又是十一點過,連苑高樓已經燈光闌珊,在寒氣氤氳中猶自紅彤彤的,為正月初七的邊城之夜拱托出幾分清寂之美。雖已入夜,在我的堅持下,家屬跟著我像夢游一般,踏著小巷中那映著紅燈籠光的青石板路,順著崖壁小道來到瀑布前,穿過水簾洞……這時瀑布旁的正道已關門,繞了一段路方才走出景區。
第二天上午又進景區,門票110元。廣場一帶的電影院、擺手堂在這還很陰郁的天色中多了一些古意;旁邊還有土司祠,通往核心景區有土王橋,瀑布旁有土司行宮……土司成為小鎮的一個主題,可見土司制度在這邊地的文化份量。
土司橋頭立有溪州銅柱的復制品,據說原件也曾移至此地。這里的文字介紹將銅柱說成界碑,就明顯有偏差了;我因為創作一部五代時期小說而對這段歷史略有瀏覽,對南楚馬氏與溪蠻彭氏間的糾葛有一點記憶。立足潭州(今長沙)的南楚馬氏割據政權,鼎盛期包括整個湖南,以及桂北、黔東、鄂西南等大量地界……沒多久,好些土司又另起爐灶或另投他主,但溪州土司做到了從一而終。南楚此后年祚局促,先后被南唐、后周吞并。后來的宋、元、明、清初,均給予彭氏土司合法的世襲地位,使這一家族在地方上延續了26代統治,直到雍正年間“改土歸流”,彭氏土司政權才壽終正寢。一切,都因為當時的南楚王馬希范仿照先祖馬援于漢建武18年“平征側于龍編,樹銅柱于象浦”,與溪州刺史彭士愁立銅柱刻誓言:古者叛而伐之,服而柔之;不奪其財,不貪其土;前王典故,后代蓍龜。吾伐叛懷柔,敢無師古;奪財貪地,實所不為……
景區其實很小,其建筑分布于營盤溪兩岸,好些建筑是后來才興起。建筑多為木質干欄式,間或有青磚房,均覆青瓦,典型的西南民居風格。跟西江苗寨不同,這里還是存留好些老房子,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已成規模,當時謝晉導演為一個湘西題材的電影選景,選中了這里,王村從此有了該電影相同的名字:芙蓉鎮。
芙蓉鎮的名字已經蓋過原名,成為八十年代就已興起的旅游推廣名,其核心景區其實就是這個小有規模的瀑布。湘西的山勢多有起伏,河溪隨之出現高低落差;營盤溪從高山深處流淌而來,在突起的石灰質基巖間跳躍,在臨近酉水存在近百米落差,河床就只有一折再折,激流勇下,沖刷和崩塌成兩疊瀑布,每一疊落差都在30米以上,展開了數股水簾。看似柔順的溪流,在這崖岸陡然站立,激蕩出壯觀的氣勢,迸濺出巨大的聲響,在谷地沖出一汪深潭,回歸于沉靜,然后再融匯到寬闊的酉水之中,向著沅湘奔流。
這酉水,就是唐宋詩文中常見的“五溪”之一。
自古水道,來往商賈總會在河溪交接處聚集。王村上通川黔,下抵沅湘,依其水路控扼之利,西漢時曾在此設酉陽縣治。五代亂世,從江西帶來一支人馬的彭氏奪得這塊地盤,受到南楚和中原王朝的敕封,形成世襲管治,成為湘西最主要的土司政權。后來為了免受侵擾,州城遷到了大山深處,還是在王村設立了行宮。
踩著石墩來到營盤溪西岸,這里的建筑最為古樸靈動,早期的王村就在這里傍溪臨河設立碼頭,再依山就勢建造房舍,圍合出一條狹窄幽深的小街,以青石板鋪成,曲曲彎彎,走幾步便是數級臺階,臨街多為商鋪……西南山地小鎮的風格大抵如此,中國中世紀的南方集鎮也大致為這面貌,如今只有刻意保留的偏僻小鎮才能覓此遺風。
小巷中存留有觀音閣、碼頭門樓,以及鎮辦公駐地之類。建筑多為青磚或木構,雜以傳統大院、馬頭墻、干欄式等元素,鑲嵌的窗玻璃有一種深邃沉靜的意蘊;有些累疊的高層突兀挺立,獨有一種氣勢。受《芙蓉鎮》電影的影響至深,巷道兩側多設有米豆腐店,冠以主演劉曉慶之名;很多店都亮出了當年經典的電影劇照,陳列著臘肉臘腸之類特產。嘗一碗米豆腐,感覺他們用的不過是市面上的批發食材,沒有花心思在地方風味上下功夫。倒是這幾家店鋪后院敞開,獨占高地,小鎮風韻一攬無余,瀑布水潭以及河流景觀盡收眼底。小巷中還設有一個民俗博物館,銅柱的原件就在這里展示,上面明明白白交代了經溪州之戰共立銅柱的事由:溪州彭士愁世傳郡印,家總州兵,布惠立威,識恩知返,故能立三四代,長千萬夫。非德教之所加,豈簡書而可威;亦無辜于大國,亦不虐于小民,多自生知,因而善處……
太陽出來了,瀑布水簾被照得通透明亮,與兩岸高坡上的朱紅色木屋以及青瓦相映襯,格外地出彩……瀑布東側的土司行宮也是高低錯落,雖然狹迫,但也能眺望酉水,控扼黃金水道,做到對一方賦稅的有效管理。
時間不多,況且在12小時內已有兩度涉足,走馬觀花后,我們從景區中撤出,趕往老司城,追蹤更神秘的土司老巢。
老司城
通往老司城的道路竟然還有67公里!前半程為高速公路,下高速路之后與永順縣城擦肩而過,然后穿山越嶺挺進大山深處。想想這土司也真逗,據說常跟相鄰的辰州土司發生磨擦,為保存地盤,不惜將老巢搬進了茫茫深山。
景區門票標價150元,說是淡季,優惠到128元,小孩免票卻要買10元保險。進入大門后還要坐一程中巴,到站了還要走一程路,都不算短。現在的景區都在弄玄虛,都在為核心景點營造幽深效果,但要是老弱人群,這走動可真夠折騰了。
終于就在對面山梁看到遺址全景,一如電視所見,確實其貌不揚。一堵堵殘垣猶如一道道梯田,依山就勢修建在向陽的山坡上,地面建筑基本不存在。要不提醒,人們覺得這就是一處普通的梯田。這座當時的城池居然被四面高山牢牢包裹,雖有一道靈溪三面纏繞,但水淺灘多,舟楫難行,怎么就養活得了當時的二萬左右人口,又怎么管得了兩三個縣的地界?
荊棘中的靈溪倒是特別地清澈碧澄,為這灰不楞冬的遺址添加了一絲溫婉;原本進出城池需要搭乘小船,此岸還設有一個接官碼頭,當然因為靈溪在這拐彎為積水深潭,上下游則多為淺灘,只怕通不了舟楫。如今一條簡易的木橋通達彼岸,臨近城池更覺像是田地,何況下方幾畦種上了農作物或綠化苗,只是季節不對或澆灌不到位,已經全部枯萎。但殘存的城中大道還完整保存了當時的格局,路面全部就地取材,鋪上了靈溪的鵝卵石,密密麻麻,圖案工整,兩旁下水道也一樣規矩,逾數百年尚如初見。外城只徒留了一個個層面,只有內城墻還存留兩三米高度,遠看像畫出的一個橢圓,墻基下相伴大道,依稀有城池的感覺,建材多為易風化的紅砂巖壘砌,也有難得一見的青磚。內城外城的門樓早已不存,若是保留應該還有些氣勢;內城為遺址最高處,也最陡峻,最堅固,據說是土司家人集居之地,可謂煞費苦心。只是這殘垣斷壁失去了立體感,很難將這里曾是一個州城聯系起來;豎立一旁的引導圖,總在努力復原出一些紅墻琉璃瓦建筑群景象,似乎要傳遞出一種王者之氣。但觀其格局,所有建筑恐怕都為干欄式,木構主體,跟還存留在遺址旁的那個村莊差不多。
當然,城池的防御功能顯而易見,內城就不用說了,外面的辦公衙署或其它分區也伴有堅固的圍墻,三面城門,伴有極發達的排水系統,保證城池免受山洪侵襲。關鍵,這一帶山川地理之險,就足以將風險阻擋在外,舟車極難長途通達。
這湘黔鄂川交界處地形起伏,山川擠迫,民風舛敖,自古就是中原王朝施威懷柔之地,一系列地名就彰顯了地方與中央王朝的關系:永順、保靖、懷化、靖州、綏寧、鎮遠、宣恩、恩施……其實不光老司城土司,同時入選世界文化遺產的湖北容美土司、貴州海龍屯堡土司,均位于深山老林,地勢險要,由此可窺見土司最根本的心理。
中國傳統重金,刻在金屬上的誓言就得讓人信守,至少我在五代史上看到有“鐵券誓言”和這“溪州銅柱”。“誓山川兮告鬼神,保子孫兮萬年春”。當然連“鐵券誓言”那樣輕便的允諾,宋太祖趙匡胤都沒有全部信守,何況這銅柱;但這大山重重,又是“化外之邦”,中原王朝犯不著勞師興眾,安撫好土司足矣!有土司坐鎮,這群山中就再難形成其它有效軍事力量。且邊地民風樸陋,只需簡單的鄉規民約即可保一方安寧:無擾耕桑,無焚廬舍,無害樵牧,無阻川途……彭氏只管做他的逍遙土司,再用不著修建更大城池。“城中三千戶,城外八百家”;——算來也就兩萬人左右,要做到有效管治,多豢養些家兵足矣!800年來彭氏土司沒有斷祚,銅柱誓言尤為重要:爾能恭順,我無科徭;本州賦租,自為供贍;本土兵士,亦不抽差;永無金戈之虞,克保耕桑之業……
在這屋垣深處,還有幾處考古棚,整出來的地面工整多了,可以捕捉到當年的生活氣息。一旁還有彭氏宗祠,只是鎖門了,不得而入;幾棵古木聳立,為宗祠烘托出一些情境。還有幾間窯洞式的建筑,也很是寒傖簡陋……據說還有祖師殿,但被我忽略了。旁邊的村莊有點年代,村道都以卵石修飾,做到了跟遺址的統一。有人說這里是中國的“馬丘比丘”,對應近處的喀斯特灰巖山體,延伸開來的青山脊線開始在蒼范中燥動,倒也有幾分神似。但中國重史,彭氏土司前后脈絡清晰,事跡在冊,使老司城的文化氣息更加可觸可感,毋需像馬丘比丘遺址那樣費神解讀。
時間不多,也沒有更多留戀,還是早點趕路吧。再驅車到山之高處,明顯感覺這一帶地勢果然極不尋常,有一種奔騰的動感。一個個小山巒如同脫疆之馬,形成“萬馬來朝”之勢。但老司城處在群山深谷,奔騰的氣象不再,喧囂遠去……
一方歷史煙波浩淼,只有一根銅柱穿透到了今天的民族視野里,對現今的世道誠信仍然具備警醒意義。因為這銅柱,土司各安其份,“齊政修教,因俗而治”;湘西自此在法理上獨成一統,風俗殊異,形成獨特的地方文化體系,給人以神秘幽深的感覺,足以吊起涉獵者的胃口。其實,開放融通了,一切也就清清楚楚,感覺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