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飛
【摘 要】《霸王別姬》是陳凱歌導演的一部關于同性戀的電影,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從最初實實在在的男兒郎到最后幻想中的女嬌娥,其性別認知的轉變,是源于其內(nèi)心無意識的阿尼瑪原型。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阿尼瑪會被激發(fā)出來。程蝶衣自幼沒有親人,受盡欺凌侮辱,所有的不幸遭遇使他逐漸激發(fā)出內(nèi)心的阿尼瑪原型。他時而是程蝶衣,時而是虞姬,在這個掙扎的過程中完成了從男性身份到女性身份的轉變。
【關鍵詞】《霸王別姬》;阿尼瑪;原型;性別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07-0106-02
1993年,陳凱歌對作家李碧華的小說《霸王別姬》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拍攝出一部關于同性戀題材的同名電影,該片在國內(nèi)外影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并贏得第46屆法國戛納影展金棕櫚獎。這部電影從著名歷史故事“霸王別姬”著手,講述了兩男一女情感糾葛的故事,影射著同性戀與異性戀的沖突。
影片主人公程蝶衣?lián)磹劬﹦。谖枧_上他能將虞姬飾演得出神入化,并將舞臺上的情感延續(xù)到生活之中,他把自己想象成京劇《霸王別姬》中的虞姬,把一同合作演出的師兄段小樓想象成楚霸王項羽,他時而是舞臺上的虞姬,時而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程蝶衣。京劇中虞姬對楚霸王從一而終,而生活里程蝶衣對師兄段小樓的癡愛無法自拔,同樣也是從一而終。這個迷失自我的角色,其結局逃不過一聲嘆息。導演陳凱歌從時代、人性、性別等多個角度對故事進行全方位解讀,整部影片基調(diào)華麗蒼涼,透露出時代的厚重感和悲涼的味道。
“原型”一詞的英文是Archetype,從詞源學上來講,“arche”本身是“最初”“起始”的意思,源自希臘文,本意指“原始模式”或“某事物的典型”。原型批評的理論基礎主要是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和弗雷澤的人類學理論,原型批評試圖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各種意象、敘事結構和人物類型,找出它們背后的基本形式。[1]榮格的原型觀與集體無意識理論聯(lián)系在一起,而弗萊把心理學上的原型移到了文學領域,從而形成一種文學意象。
阿尼瑪作為一個經(jīng)典原型,是指那些以對異性的個人經(jīng)驗為基礎的原型表象,即男性的女性表象,阿尼瑪又譯作“陰性特質(zhì)”“女性意向”,是男人的潛意識心理中全部女性心理傾向的化身。[2]《霸王別姬》中主人公程蝶衣在戲劇這個虛幻的舞臺上生活著,直至不分虛實,從兒時的小豆子到長大后的程蝶衣,再到真真假假的虞姬,這一系列的身份轉化認同過程,展示了一個男人在特定情境下“女性”的一面,這種轉變是由于程蝶衣內(nèi)心無意識里的阿尼瑪原型的置換變形,也正是這一阿尼瑪原型影響著程蝶衣對自我身份的認同,甚至導致他最終走向毀滅。
程蝶衣可謂命運多舛。他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自幼缺失父愛,而母親為了生計親手砍斷他的手指并將他賣入戲班,自此失去母愛。之后,他受盡師兄弟的排擠和欺侮,在戲班里顯得格外孤單無助;因唱錯臺詞不斷被師傅責打,變得更加膽小害怕。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親情、沒有溫暖、沒有關懷,一直與痛苦、絕望和眼淚做伴。在這個人情冰冷的世界里只有師兄段小樓時常站出來保護他、關心他,這讓他第一次感受到溫情,然而這也正是他逐漸迷失自我的開端。
榮格認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其內(nèi)心都潛伏著一個異性,它們是男人身上的女人性和女人身上的男人性在各自身上的表現(xiàn),阿尼瑪是潛隱在集體無意識里的原型心理,人是無法創(chuàng)造它的,相反,它總是預先存在于人的情緒、反應、沖動之中。[3]
在學戲的過程中,程蝶衣一直把戲曲《思凡》中小尼姑的唱詞唱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可見他最初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是實實在在的男兒,然而,他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卻一步步迷失自己的男性身份。程蝶衣是如何一步步激發(fā)出自己內(nèi)心的阿尼瑪原型,漸漸從男性性別認同轉變?yōu)榕孕詣e認同的呢?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理論中,特別強調(diào)了一個人的童年創(chuàng)傷對后天行為的影響極大。童年時期的程蝶衣被自私的母親帶到梨園賣身,母親生下他,卻又賣了他,被遺棄的絕望、安全感的缺失、受排擠的孤獨等一系列的童年創(chuàng)傷必定會成為他一生的心理陰影,這片濃厚且揮之不去的陰影伴隨了他一生,影響了他一生,甚至抹殺了他一生的幸福。童年的不幸是程蝶衣整個灰暗抑郁人生的前奏。
在古代,六指意味著殘疾,程蝶衣因長了六指被戲班師父拒收,母親為了讓他能夠留在戲班,狠心揮刀將他多余的一根手指剁掉。事實上,這根手指就是作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隨著母親一刀揮下,鮮血涌出,雖然凍僵的手指已感覺不到疼痛,但淋漓醒目的鮮血卻讓年幼的程蝶衣失聲痛哭,這不僅僅是失去一根手指,也意味著切斷了他與母親之間的血脈親情,更是斬斷了他內(nèi)心中的男根。這是對他性別進行改寫、對他生命進行閹割的慘痛開端,也是激發(fā)他內(nèi)心阿尼瑪原型的開始。
不得不承認,程蝶衣在京劇方面天賦異稟,在舞臺上更是氣質(zhì)出眾,神情韻味皆具,似乎就是為旦角而生。在最初學戲時,他潛意識中堅守著自己的男性身份,總是把《思凡》中的唱詞錯唱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但卻遭來師父一次次的責罵和毒打,幼小的他最終被迫改口“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戴錦華指出,“在弗洛伊德主義的象征意義上,這無疑是一種強奸的場景。”[4]
面對暴力,程蝶衣漸漸放棄了堅持和反抗,最終選擇了妥協(xié)和屈服,這種慘痛的轉變事實上是他狠心的師父強行對他的男性性別進行了改寫。此后,舞臺上的他需要演繹風韻的虞姬,為了更好地表演,他不僅要演出虞姬的外在,更要漸漸將女性形象內(nèi)化,把自己當作女人去體悟虞姬的內(nèi)心情感,于是他徹底從最初的“男兒郎”變成了“女嬌娥”。程蝶衣脫胎換骨的過程痛苦而慘烈,他是在外界的壓迫下將內(nèi)心的阿尼瑪原型逐漸激活,并漸漸迷失在自我和虞姬之間,最終完成了從男性身份到女性身份的轉變。
在整個性別改寫的過程中,母親斷其指是開端,師父暴力毒打進一步強化,其中還穿插著張公公的施暴。張公公是一個生理上有缺陷的男人,而正是這樣一個被閹割的公公給程蝶衣進行了性啟蒙“教育”。這一系列事件使阿尼瑪原型在他身上被完全激活。
程蝶衣是個戲癡,醉心于舞臺,沉迷于他所扮演的角色中不能自拔,他希望能和師兄演一輩子的《霸王別姬》,哪怕一生都活在這個虛幻的舞臺上也無所謂。程蝶衣自幼沒有雙親,缺失親情,師兄的照顧和關心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份缺憾。舞臺上二人一生一旦是最佳拍檔,生活中二人一兄一弟朝夕相處,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程蝶衣不自覺地把戲中虞姬對項羽的情感延續(xù)到戲外自己對師兄的情感上。
在舞臺上,虞姬最受楚霸王的寵愛;在臺下,程蝶衣也要成為師兄最愛的人,他開始變得偏執(zhí),不能忍受和其他人分享師兄的愛。菊仙的到來讓他認清了現(xiàn)實,他明白,師兄只有在舞臺上才是屬于虞姬、屬于他的,而在生活中,師兄只是他的師兄,隨著年齡的增長,師兄有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對他漸行漸遠。于是程蝶衣就更加癡迷于舞臺上短暫的幻覺,想抓住師兄對他的最后一絲情感,他在戲劇這個虛擬的空間中努力尋找著自己的感情和寄托。
程蝶衣在游園,卻沒有驚夢。他沉溺于京劇世界里,作為旦角,他在戲中體驗著女人的情感。他將虞姬的神情、動作、感情都融進京劇的唱念做打之中,在戲中感受著虞姬的幽怨,努力活成一心只愛楚霸王的虞姬,以此來彌補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女性身份。
然而好戲苦短,菊仙走進了程蝶衣和師兄段小樓的生活中,成為打破虞姬與楚霸王愛戀關系的第三者,同時也打破了蝶衣的感情幻覺,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正在告訴他:段小樓此后再也不屬于他了。
菊仙的出現(xiàn)激發(fā)出程蝶衣強烈的嫉妒心,由愛生恨,于是,戲里的霸王和虞姬在生活中一同卷入兩男一女的戰(zhàn)爭之中。阿尼瑪是“一個海妖,一尾美人魚,一個變成了樹的山林水澤之仙子,一個優(yōu)雅女神,或者是艾爾金的女兒,或者是一個女妖,或者是一個女魔。”[5]此刻,否定阿尼瑪開始出現(xiàn),藏在程蝶衣阿尼瑪原型心里的陰暗危險力量漸漸釋放出來,這種力量越來越壯大,也越來越失控,邪惡的力量沖破了程蝶衣的理智,使他喪失了自我,“不瘋魔、不成活”,他變成了一個邪惡的魔鬼。
在這場感情的糾葛中三人拼得你死我活,程蝶衣用最殘酷的方式懲罰著師兄和菊仙,也吞噬著自己。正是內(nèi)心阿尼瑪?shù)姆穸α浚尦痰抡麄€人變得越來越女性化,也越來越扭曲陰暗,甚至瘋狂可怕,最終導致這場人生悲劇。
阿尼瑪原型就是自身的潛意識意象,程蝶衣從幼時的小豆子再到舞臺上的虞姬,對自我身份進行重新構建。他一生沉迷于舞臺上的虞姬,并迷戀著霸王師兄,他在特殊的境遇下經(jīng)歷了雙性同體又分裂的艱難身份確認歷程,最終由男人化身成為“虞姬”。[6]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程蝶衣的自刎,是對身份認同的一種完結,也是對這場愛恨情仇的終結,所有的癡情與纏綿原本就是南柯一夢,這場夢的名字就叫做《霸王別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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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81.
[5]鄒強.神女與狐妖:阿尼瑪?shù)幕怼袊糯?jīng)典夢意象的審美解讀[J].西華大學學報,2008,(1):28-30.
[6]唐丹丹.《霸王別姬》中的“阿尼瑪”原型[J].宜賓學院學報,2013,(5):3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