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連升
十年動亂中“四人幫”一伙扼殺藝術,禁絕諷刺和笑,把相聲誣為“耍貧嘴”,相聲藝術淪于死亡的邊緣。可是1973年下半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卻破天荒地播出了相聲《友誼頌》,這在國內引起了巨大轟動。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作為親歷者和當事人我有必要做個回顧。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周總理在一次會議上,批評了“四人幫”扼殺文藝百花的錯誤行徑,文藝活動開始松動,有些城市搞起了業余會演,涌現了一些單弦、快板、相聲等曲藝節目。我臺文藝部適應宣傳需要,決定恢復曲藝組。以我為主、由戲曲組老組長鄭青松協助做這方面籌備工作。我想,恢復一個建制容易,更重要的是恢復節目,讓大家喜聞樂見的曲藝節目盡快和廣大聽眾見面。恢復節目得有個突破口,我們想:相聲這種形式風趣幽默最為適宜,至于演員,就選中了知名度很高、又有創作能力的馬季。
此時的馬季剛從“五七”干校回來,正和藝友王金寶、于萬海深入生活,改編由鐵道部第三鐵路設計院業余宣傳隊伊熙祖、王邦耀等創作的相聲《坦贊鐵路傳友誼》,也就是后來的《友誼頌》。這段相聲是天津業余文藝會演中涌現出來的,馬季看了演出之后,覺得這個節目有生活,很新鮮,但是缺乏相聲技巧,便要了過來,加工提煉,準備把它修改好。
我們驅車來到南口裝甲兵某部招待所,采訪了正在這里養病和創作的馬季同志。我們見面后話語投機,都很興奮。馬季給我們念了修改后的相聲本子,我們感覺很不錯。這個本子有幾個特點:一是主題新,歌頌了中非人民的友誼;二是人物新,段子里的外國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個性;三是視野新,過去相聲里涉及外國人及外語,局限于英、法、俄、日,這段相聲別開生面將目光投向了非洲這樣一個較為神秘的大陸。當時,我們表示這個段子可以用,并建議定稿之前多聽聽觀眾的意見,特別是援外人員的意見。當主創們把段子立起來見了觀眾,我便趁機錄了音。
后來,我帶著錄音和馬季他們一道去南口二七機車車輛廠、鐵道部援外辦公室征求意見,反饋不錯。援外辦的同志感到美中不足的是馬季的斯瓦西里語學得不太地道,建議改進。我提議他們到國際臺找非洲部斯語組的專家去學。馬季他們認為這主意好,就采納了。
我們滿腔熱情扶植作品,“四人幫”及其爪牙卻一個勁兒地潑冷水。一天上午,文化組公開審查《友誼頌》,二七劇場里坐滿了人。有個女同志尖著嗓子提醒大家不要輕意鼓掌,也不能輕意笑。馬季一張嘴:“很長時間沒跟大家見面了。”乙:“可不是嘛,最近你上哪兒去啦?”甲:“我出國了。”乙:“干嗎去了?”甲:“援助坦贊人民修鐵路去了!”乙:“非洲那兒很遠。”甲:“不遠,也就20多公里。”乙:“那不是非洲,那是通州。”甲:“我是說比通州多一萬多公里。”這包袱下來,笑聲掌聲連成一片。墊話一響,整個段子的包袱全響了。效果這不是挺好嗎?然而審查沒有通過。文化組通過廣播局的領導軍代表傳達了如下幾條意見:
1.相聲開頭一句“好久沒跟大家見面了!”,這是發牢騷,公然發泄對“文革”的不滿。
2.援助坦贊人民修鐵路,“援助”兩字不妥,這是和毛主席提出的論點唱反調,援助從來都是相互的。我們加入聯合國,坦桑尼亞是第一個投贊成票的。
3.狗攆鴨子呱呱叫,“狗”不文明,有罵人之嫌要改。
還有一段:
甲:我爬到了高處,向非洲朋友一招手,哎呀,怎么這么熱呀?
乙:嗯?不可能吧?那地方是海洋性氣候,溫度最高也就三四十度。
甲:三四十度可熱。
乙:五六十度?
甲:熱!
乙:八九十度?
甲:熱!
乙:別熱了,再熱就開鍋了!
甲:這比開鍋還熱呢!
乙:怎么那么熱呢?
甲:我靠著煙囪呢!
軍代表又提意見:“萬噸輪上有煙囪嗎?”馬季、唐杰忠跑到天津,到遠洋公司一問,對方說:“有煙囪,粗得很。”“一個援外戰士跑到煙囪上干什么去了?”軍代表又問,沒辦法還得改。最后把“為什么熱”改成“非洲朋友對我們熱情洋溢,我們是熱血沸騰,全都熱到一塊兒啦!”這一改,觀眾不樂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個包袱又沒有了。
為了謀求相聲的生存,馬季、王金寶、于萬海對《友誼頌》又進行了修改。墊話部分改為:
甲:相聲演員應該經常深入生活,深入到工農兵當中去。
乙:對。
甲:您看我最近出了一趟門。
乙:您上哪兒啦?
甲:我出國了……
通篇把所有“援助”提法全刪掉了。
改好之后,我們在廣播劇場進行了實況錄音,又寫上報批理由,一并交給掌權的軍管小組審查,希望能盡快播放。軍管小組頭頭兒看到后大為光火,他大聲責問我:“誰讓你錄音的?你簡直無組織無紀律!你不知道文藝節目歸口在文化組嗎!”他拍了桌子。我當時年輕氣盛,一看他拍了桌子,我也拍了桌子。我厲聲回答:“廣播有傳播新聞、傳播知識、提供娛樂的幾大功能你知道嗎?我是文藝編輯,我的職責就是挑選好的文藝節目錄制播出,如果發現好的東西不錄制那是我的失職,你指責我什么?你可以不批,那是你的權力,但是你不能不讓我錄!否則要我們何用?”本來是一件好事,結果弄得不歡而散。
原以為《友誼頌》到此為止了。沒想到,起死回生又有了轉機。1973年的“五一”勞動節,北京市幾十萬人大游園。頤和園、中山公園、勞動人民文化宮都舉辦游園活動。新聞電影制片廠要將花絮拍成紀錄片。他們在中山公園拍攝時,指定要拍《友誼頌》,拍了兩分多鐘,編在紀錄片里。電影審查歸姚文元管,姚看后沒說什么,就算審查通過了,紀錄片在全國各地可以放映了。
“五一”過后,我又找到軍管組頭頭兒,我說:“當初你說文藝節目歸口在文化組,要是比文化組還大的領導說了話算不算?”他一聽,愣住了,讓我把事情說清楚。我告訴他相聲《友誼頌》已在新聞電影制片廠拍攝的紀錄片中播放了,審查人是姚文元。他說:“好的,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我們了解一下,盡快答復你。”
事后,軍管組頭頭兒把馬季、唐杰忠叫到他的辦公室,了解了情況,還讓他們把《友誼頌》表演了一下。他實在挑不出毛病了,便打電話通知我同意《友誼頌》播出。我馬上跑到總編室讓他寫了批條,并很快寫好了串連稿,然后抱著錄音帶跑到復制間復制合成。六月底七月初,相聲《友誼頌》在中央臺廣播里播出了,一下子在全國引起了轟動。人們奔走相告,中央臺又播相聲了。客觀上講,這吹響了相聲復蘇的號角。
如果說馬季、王金寶、于萬海在特殊的年代為相聲的生存做了嘔心瀝血的拼搏,那作為他們的戰友,我也是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伸出了援手,做了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