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鴻凱
作為中國內地著名編劇、武俠小說家,徐皓峰可謂是中國藝術領域內獨特的存在。上個世紀末一部《逝去的武林》開創了中國武俠紀實文學的風氣之先,奠定了徐皓峰在當代武俠小說與武俠電影上的地位,隨后由其同名小說改編的《道士下山》被陳凱歌搬上銀屏,使徐氏硬派武俠小說風靡中國文學界與影視界。這位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導師,終于在2011年執導了藝術氣息濃厚的古裝武俠電影《倭寇的蹤跡》,斬獲國內外多項影視大獎。2014年,徐皓峰一路高歌,憑借《一代宗師》榮獲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對武俠的癡迷成就了他本人,也成就和彰顯了中國武學文化。已然揚名萬里的徐皓峰在動作電影《師父》中又一次講述了武林傳奇故事,其寫實性的硬派武學再次震撼了中國影壇。在徐皓峰的眼里,武林世界并非是飛檐走壁、上天入地、玄而又玄,與傳統武俠作品看重“俠義”精神不同,徐皓峰更著力渲染“武學”文化,將武俠電影中的特效和炫技剔除,留下最為真實的武林與武術。
一、《師父》:形式大于內容的武林傳奇故事
影片《師父》所講述的故事內容并不復雜,開頭用寥寥數語交代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民國年間的“武術之都”天津,南派詠春拳法傳人陳識(廖凡飾演)試圖在天津武術界開宗立派,為詠春小拳種博得一片天下,并將門派發揚光大以告慰師父亡靈,卻不幸陷入天津武術界的泥潭中無法自拔。初來乍到的陳識背負著“詠春北上,弘揚武學”的門派使命,想要完成與八大武館的正面交鋒,從此在天津站穩腳,可天津各大武館容不下外來人士,事情似乎陷入僵局。此時,恰好遇見天津武行正宗的領頭老大——鄭山傲(金世杰飾演),聽取了鄭山傲的建議,陳識決定不直接主動出擊,而是隱姓埋名,尋找能夠替自己踢館的高徒,踏著徒弟的尸體達成自己的愿望。陳識內心深處并不想靠這種卑劣的方式完成使命,但這是天津武行的規矩,不得不遵守。哪知整個天津武行正逐漸被軍界控制,早已經自身難保,就連武行正宗的領頭老大鄭山傲也認為“武館必沒落,前途在軍界”,因此,陳識連同自己的高徒耿良辰(宋洋飾演)都被卷入了江湖的風云巨變中。
陳識在西餐廳里邂逅了嫵媚堅決的天津女人——趙國卉(宋佳飾演),并迅速娶趙國卉為妻,隱居在貧民窟里,等待高徒的出現。街邊小混混耿良辰因貪戀趙國卉的美色,誤入陳識的生活領域,頗為偶然地成為了陳識最終要尋找的徒弟。耿良辰雖然學武目的不純,卻是練武的大才,接連踢館,大勝而歸,名噪天津城。另一邊,耿良辰的成績驚動了天津武行界的又一個老大鄒榕(蔣雯麗飾演),一個英姿颯爽的武林操盤手,將天津武行緊緊握在股掌中的保守派代表,鄒榕的出現將事態引向了極端方向。影片《師父》展現的并非是某一個英雄俠客式的人物,或者某種絕世劍術拳法的傳承,而是一部傳奇武林的史詩,是民國時期禮崩樂壞的天津城中,商界、軍界、武界之間的一場較量,武行界正面臨著時代浪潮的吞沒。
徐皓峰在敘事過程中,將形式刻意放大,淡化故事情節和內容,把故事內容打碎后融進變幻多端的形式之中,最終由觀眾自己進行整理,才可以將故事串聯起來。比如,陳識在與妻子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才在一次與對手的交鋒中,講述了自己的身世來歷。隨著身體動作的張弛引出故事的脈絡,化內容于無形。鄒榕的背景、鄭山傲的地位,軍界人士林希文(黃覺飾演)不擇手段的目的等都是靠外在的形式展現出來,或者是角色之間的平淡對話,或者是側面的介紹烘托,形式在影片中的力量遠遠大于內容。總體來看,這部電影的語言和對話相對較少,導演用形式的繁復和花樣營造一種神秘感,審美的陌生化將作品與觀眾拉開了距離,觀影的直觀感受不是對故事內容的津津樂道,而是形式給人帶來的感官上的沖擊,包括對中國武術精神的感悟,對小拳種幾近絕種的危機意識,對時代交替政權更迭下各方力量的各懷心思的理解等。就武俠片而言,動作設計是影片的最大支撐,身體語言表現出的情感成為推動故事向前發展的動力,那么,身體語言勢必會以莊嚴的形式感充斥整部影片。如《師父》中那些近距離的格斗、廝殺、拳擊、劍術都代表著一種無聲的敘事,以最佳狀態的藝術形式渲染影片的情感氛圍,延展著情節內容。
二、 掩藏在刀光劍影下的濃重情義
大凡武俠作品中的英雄人物,無不是一副俠骨柔腸,在剛毅硬朗的外表和飛揚勇決的氣魄下,跳動的是一顆柔軟的心。中國武術講求的“情”和“義”在《師父》中都得到了很好的彰顯。身為南派宗師的陳識,在國破家亡的背景下被迫流浪南洋13年,回來后家族毀滅,師父駕鶴西去,無論是對家族還是對門派,他都沒有盡到責任。因此,陳識的出場就帶著冷漠、廝殺、無情,他肩負著門派的全部未來,為了完成使命、重振家族和門派,幾乎無所畏懼、不擇手段。演員廖凡強健硬朗的外形,以及扎實的演繹功底充分塑造了一位江湖風云人物,將陳識彼時彼刻的狀態駕馭得游刃有余。隨著電影情節的推衍,陳識于刀光劍影中顯露出了他的俠骨柔腸,其“情”與“義”的濃重色彩在妻子和徒弟身上得以體現。
新舊交替轉換的天津城,隨處可見風格優雅的西餐廳,陳識與妻子趙國卉就相識于這樣的一家西餐廳,陳識對趙國卉一見鐘情,經人幫忙進行說親,二人最終結為連理。影片在二人相識到結婚這一過程的敘事中毫不拖沓,練達地完成了鋪墊任務。師娘趙國卉深知這場婚姻無非就是一場生意,所以在結婚當天就將金錢擺在臺面說明,與陳識一同前往貧民窟,配合著陳識周密的計劃。理性告訴師娘趙國卉,不過問、不干涉陳識的任何事情,直到陳識收街頭混混耿良辰為徒,鄒榕上門問罪,師娘趙國卉的情感力量得到噴發。她大發雷霆,將陳識以娶她為妻進行掩護的事實揭開,并憤然離去。在這里,師娘沒有控制好自己情感,情字最終還是戰勝了理智。而陳識也在與天津武行為敵的情形下,將所有家產交與妻子,勸其外逃,以保證她的安全。陳識一樣動了情。暖流的偶然飄過使原本壓抑沉重的敘事基調出現了一絲明麗溫暖,冷兵器和暴力填滿的電影終于還是通過“情”字平添出人文色彩。
徒弟耿良辰,是陳識為了在天津開宗立派而選擇的一顆棋子,一個暴脾氣、充滿痞子氣的車夫,街頭小混混,也是與陳識有情義糾葛的又一關鍵人物。天津城武行的規矩是,踢館成功八次的人,將對決整個武行界的領頭老大,無論成功與失敗,此人都要被逐出天津城,但是為了表示對其武術的尊重,其師父可以在天津武行界立足。這就是陳識之所以選擇收耿良辰為徒并教給他真功夫的原因。毀掉一個武術天才,成就一個門派,耿良辰的命運早已被無情操控,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替死鬼。因覬覦師娘美色而拜師學武,心術不正,本該死不足惜。可耿良辰卻為了氣節選擇慷慨赴死,成為為師父賣命踢館的義士。師徒在經歷了“生死劫難”之后,感受到對方對武學精神的堅守,對個人氣節的看重,生出難以割舍的情義來。耿良辰原本只是陳識實現江湖夢想的一個工具而已,沒想到徒弟對使命的堅守讓他難負真情。
誠然,兒女情長與情義糾葛不是徐皓峰架構影片的最終目的,但是陳識在實現武林夢想的路途中,偶然產生的對妻子的愛意,對徒弟的責任,已經融入到他復興家業、重整門派的宏大愿望中。影片不可避免地被涂抹上了濃重的情義色彩。
三、 動作和力量支撐起的中國武學文化精神
與傳統中國武俠作品的飛檐走壁、懲惡揚善、出世歸隱相比,徐皓峰強調的是一拳一腳都落到實處的硬派武學,動作敏捷、別開生面,突出外在的力量感,極力表現男性的暴力和堅硬。但同時,徐皓峰的文人身份,又決定了他將道家思想、武學精神、電影藝術結合起來,使他構建的武林世界多了一份人文情懷。所以,徐皓峰眼中的武學文化是“文人”與“武師”視野下的綜合體,在拳腳力量制造的血雨腥風中,行走的是一批有著紳士風度做派的紳士武者。總體來看,徐皓峰在《師父》中堅守的武林文化體系是力量、氣魄、造型、美感,人文氣息與武學基底共同營造出的武學文化世界。
影片《師父》最大的特色就是寫實,這也是徐皓峰一貫的創作風格。寫實最直觀的表現就在于描寫的是現實世界的現實武人,用真實有力的武術動作完成敘事,而不是靠幻想去刻畫人物,他構建的武林世界、塑造的武俠人物以民國時期天津城武行界的真實范本為載體,著力描寫武人的真實生存狀態,為近代武館的逐漸衰落吟唱了一首挽歌。影片中的主人公陳識,武行老大鄭山傲,踢館八次成功的傳奇人物耿良辰等,其實都是市井凡人,與平常人相比,不過就是長期進行武術訓練,懂得拳法和劍術,無他。那么,這樣的寫實風格決定了影片拍攝手段的真實,不用威亞和特效技術,全憑真刀實戰的演出。體驗派演員廖凡在影片拍攝之前進行了長期的武術訓練,甚至包括女演員宋佳都難逃必要的武術練習,可見,徐皓峰思維意識中那真正意義上的武學文化與以往武打片的重要區別。武林豪杰不是快意恩仇、快活馳騁的俠客,而是存有私心和陰謀的普通人。
硬派武學的理念決定了《師父》中武打動作的精煉,人物設置的強硬風范,缺少了傳統武俠片的浪漫主義色彩,更多了一種剛硬、直接、甚至是悲壯。當徒弟耿良辰肚子上插著兩把尖刀仍然在荒野中奔跑時,當軍界人士林希文打敗了自己的師父鄭山傲,完成所謂“謝師禮”時,當作為師父的陳識倉皇而逃時,悲壯的氣氛籠罩著影片,導演毫不掩飾地將殘酷的現實示眾,冰冷的武器和充滿野性的拳頭擊退一切浪漫與柔情,使影片自始至終充斥著一種難以釋懷的悲情色彩。敏捷的動作和強硬的力量是支撐徐皓峰武學文化體系的兩個重要因素。
結語
影片《師父》將視角放在禮崩樂壞的民國時期,實質上是在慨嘆武學的沒落,小拳種詠春最終還是難以避免地走向末路,令人謂嘆。當陳識乘坐的火車呼嘯南下,汽笛聲逐漸遠去,一個時代終將成為過去,武行勢必走向凋零的命運。徐皓峰用豐富的外在形式完成了影片的敘事,并將微妙的情義變化滲透到冷漠的刀光劍影中,最終用動作和力量完成了其武學文化體系的建構。總之,這部影片的經典性仍有待于進一步的探索和挖掘。